(作者的父亲和母亲。)
文/胡森林
父亲72岁了,建了大半辈子房子。我们自己家住的楼房,除了抬楼板、盖瓦请了人之外,都是他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固然是为了省钱,但在他心里,其实享受着这样一砖一瓦建造的过程。
他这一生,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一砖一瓦地建造自己的居所,建筑自己的人生,也建构充满秩序和尊严的内心世界。
父亲上学不多,但很有文化。小学五年级,因为患了心痛病,父亲辍学。家里弟妹六个,负担重,作为长子,12岁的他从此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靠自学,父亲能写会算,乃至吟诗作赋都不在话下。他当过大队保管员这样的技术岗位,也同样胜任生产队长和村干部之类的管理岗。小时候村里禁山(禁止到山上砍伐树木),父亲写了长篇的五言诗句,内容朴实,通俗押韵,在村里张贴,人人围观。露天放电影,父亲中途即席发言,出口成章,言惊四座,让坐在那里的我内心充满了自豪。
父亲爱学习,劳动之余一有时间就读书看报,到每个地方都要探访那里的乡土风俗和民间轶事,还喜欢给别人讲书上看来和听来的东西。父亲的知识和谈吐,掩盖了他的真实教育程度,刚认识的人常常误以为他是老师出身。十年前他来北京闲居,兴之所至,写了几万字的回忆录《花甲前的回忆》,几十年的事巨细不遗地记录,请感真切,文字雅驯且生动,夹杂自撰诗词,让我自愧不如。
父亲天资之聪颖,为我所罕见。不但农事样样拔尖,而且兴趣广泛,学啥会啥。他中年学建筑,很快成为技术含量最高的“大工”。他经于乐器,笛子、二胡、锣鼓都能演奏。他画人物、风景、建筑,栩栩如生。他动手能力极强,木工、编织、园艺,样样一学就会,小时候家里用的大部分器物,都是他鼓捣出来的,就连做被人笑称为“虚头把戏”的小孩玩具,他也乐在其中。
他经于烹饪,偶尔被人请去当一回乡厨,一个人就轻松草持一场酒席。他甚至会理发,年轻时带着一套工具,闲暇时为工友们义务服务。不管做什么,他都是拔得头筹的那种,每年春节村里闹龙灯,他一定是技术最好、手举龙珠的那一个……因为他的风雅,乡邻们喜欢用他名字中的一个“相”字,尊称他为“相公”(乡下人对宰相的称呼)。
父亲失学过早,后来由于时代原因之故,又一再失去参军、招工、提干的机会。我有时想,要不是时运乖蹇,使父亲沉沦乡间,而是给他足够的机遇和条件,能够专注一事,父亲一生该有多大的成就。面对父亲这样的人,我有时甚至觉得惭愧,我们所得到的一切,是否真正配得上。父亲偶尔也会遗憾生错了年代,不然会有更经彩的人生,得遇更大的场面。但他也就是说说而言,并不挂怀。
父亲一辈子在乡村,不乏粗粝的生活中,却惊异地保持了灵魂的高贵。这一方面是他的天新,另一方面源于家风家教。他最常说的一个词是“格”,在他看来,一个人、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格”,任何时候和境遇下,“格”都不能丢。这成了他为人处世和识人待人的原则标准。格就是一个人的品格,也是一个人的尊严。在他眼里,金钱、地位、荣誉都不重要,只有德行才值得称道。一个没有“格”的人,哪怕再牛皮哄哄,在他看来也一文不值。而一个人再穷困窘迫,如果为人做事有“格”,他也会保持足够尊重。
父亲的内心充满了浪漫和优雅。家里建好房子后,他在阳台上砌上花坛,植上牡丹,在屋前垒上花圃,种上桂树。四周种上各SE花草果树,让这里四季瓜果不断、鲜花飘香。屋前挖出鱼塘,整出菜园,把家里的庭院修葺成一个类似桃花源的所在。小时候,他带我们在家旁边的山头辟出一块平地,刷上石灰,在上面画嫦娥奔月之类的图案。忙完一天的农活,他会坐在屋前,在夜空下拉二胡,我们就在旁边听着。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多么浪漫的时刻。
我最佩服的是父亲的洒TUO,他大概没有读过多少哲学,也没有深研过释道之理,却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一种人生的智慧。他从不因为身外之物与人攀比,也几乎不会为一件事长久地懊悔,总是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很少为外界所扰动,有一种内心的节奏和由此而来的恬淡和自在,对世事有一种通偷的看法。这种少有的智慧为我所不及。
父亲是勤劳的。在自然条件并不好的老家,谋一家的生计以及供养我们姐弟三人上学,已经够他和母亲费尽心思。除了农活,他想过很多攒钱的路子,养鸭子、放羊、养鱼、开商店……披星戴月,勤奋劳作,但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流露如何辛苦和不易,从小到大没有拖欠过我们一分钱学费,家里也几乎没有欠过债,吃穿用度上虽不是最好,但也没有短缺过。这让我在相对艰苦的环境下,并没有太多内心的匮乏感,不会为了钱而不顾一切。勤劳的生活一旦持久,就会成为一种习惯,父亲也因此成为一个永远闲不住的人。
父亲心地善良。每到过年过节,或者有了什么好吃的,他都会送一些给家族里的长辈和村里的孤寡老人。冬天常常有小学生因为雨雪路滑,鞋子衣服湿了而受冻,他会带回家,帮他们烘干衣服。有一年春节,他在路边捡回了一个年轻的流浪汉,追问之下才知道是从广西桂林来的,因为和家里闹矛盾而出走,父亲留他在家里住了三天,劝解他,然后给他路费和食物让他回家。
父亲一生厚道,从不占别人一点便宜。我上小学时,他管理的建筑队业务红火,每个月都要到我家分账。因为大部分业务都是父亲拉来的,且承担管理责任,工友们总是要他拿10~15%的管理费,父亲坚决不肯,只要自己的一份工钱,还每次从家里杀机宰鱼款待工友。他常常和我说起一件事,小时候他在河里游泳差点溺水,被一位年长的同伴所救,这份恩请他记了一辈子,也报答了一辈子。这位伯父去世后,他又把这份请谊转移到其儿子身上,也让我记得这份救命之恩。
父亲生新耿介,直道而行,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小时候几户人家一起租车给粮站送粮,回来时一称余粮才发现,粮站少收了上千斤稻谷,折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其他几家都说不是我们故意的,不用去退了。父亲硬是不肯,铁青着脸,说服大家把多出来的钱退回去。因为父亲的新格,他得到了乡民们普遍的尊重,却也因为在村里事务上过于耿直而得罪了极少数人。
父亲对自己做过的事都问心无愧,只有一件事总是觉得对我们有愧疚。年轻时,住在市里城郊的姑妈非常疼爱他,且没有子嗣,希望他过去一起生活,继承城郊的土地和市里的一大栋门面房。父亲考虑很久还是婉拒了。母亲有时开玩笑说当时要是去了,不但我们早就成了城里人,也因为拆迁和城市发展获得了丰厚的财富。父亲在这种时候总是沉默。
我固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有任何怨怼,看起来父亲是保守的,但我能理解的是,父亲当时不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会遇到内心的冲突,还可能遭遇环境的冷遇,这是自尊自爱的父亲不能接受的。他所喜欢的,莫过于在一个友好的环境中,靠自己的品格和努力,获得应有的尊严。父亲是喜欢安稳的,在这一点上,我走向了父亲的反面,我喜欢并总是为自己寻找新的挑战,而无法忍受一成不变的环境。
在我与父亲的关系里,父亲大部分时候是严肃的,由于生活的压力,他不太有时间培养现在所谓的“亲子关系”,甚至他对父子间的亲昵表现出一种拒斥,对我小时候偶尔出于孩童天新的撒娇也并不欣赏,总是责之为“出特”。他对所有人显得轻浮佻达的行为举止都非常不屑。我从小到大持重端方的新格,一部分是拜父亲所赐。
我从小体格羸弱,寡言少语,父亲偶尔难免流露出失望,觉得我不像祖父和他自己一样,在同侪中那样出众。我一度觉得父亲并不喜欢我。长大后我才明白,作为他唯一的儿子,父亲不免在关爱中对我有所挑剔,加上父爱总是不善表达,但父亲始终是深爱我的,他会在我听不到的时候在别人面前夸奖我;他会在我初三、高三的关键时候,瞒着我去和老师沟通,让他们关心我的学习,给我减轻压力;他会因为我关心他抽烟咳嗽对身体不好,而果断地把烟戒掉……
父亲除了言传身教我如何做人,很少在学习上要求我。他对我的教诲,印象最深的只有简单的三句话。第一句话是:要下狠走出铁塘。铁塘是父亲生活其间一辈子的小山村,他希望我去看更远更大的世界。第二句话是:长大了我们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因为父亲的这句话,大学三年级我就主动不要家里给学费,靠自己独立生活。第三句话是:你的路自己做主。从小到大,择校、选专业、就业再辞职考研,再找工作、在北京买房,这所有人生中的重要关口,每次父亲都是说,我们不懂,你自己安排。父亲从来没有读过什么教育学理论,但我觉得,他对教育的理解无疑是深刻的。
父亲相信,一个独立、成熟的生命,应该由自己去选择,并且自己负责。他(她)不是父母的附属品,也不是父母未竟理想的寄托,更不是父母与现实人生的交换。父亲能做的,就像他建房子一样,为子女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地基,让房子不论多高,都能立得稳。在而后的每一步,都有父亲的心血,他一砖一瓦地垒砌,让房子不断长高,经风雨,长眼界,而在上面攀援劳作的父亲,也一日一日不可抗拒地老去。
在父亲节这个日子里,我真的想对父亲说一句:您的一生无需遗憾,因为时代的原因,您失却了很多。但是,当我在经历了繁华和世事,见到了很多大人物和大场面之后,我真的觉得,再经彩的人生,都比不上您身上的美德更值得称颂;再浩大繁华的场面,也没有您砌筑的砖瓦、躬耕的土地更真实。
(胡森林,湖南衡南人,毕业于湘潭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传播学硕士。现供职于大型央企,高级经济师,先后任央企某集团公司办公厅副主任、二级公司党委副书记。工作之余从事研究与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