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婆
彭忠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衣断魂。断魂也许没有杜牧吟的那样夸张,但忧伤总还是有的。因为这不是耍朋友失恋,也不是做生意亏本,更不是工厂倒闭失业,而是与我们的亲人音阳相隔。失恋了可以再找一个,亏本了可以东山再起,失业了可以另谋高就,但是亲人一旦离去,那就是永远的遗憾。
幸好还有清明,不然我真不知道何处可以安放我们的忧伤。清明前后,乍暖还寒时节,天始终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总是不期而至。滴滴答答,如牛MAO似花针的细雨,让空气中都酝酿着一种忧伤的请愫,对我们的清明祭祖也是一种考验。可是这点考验,怎能阻止我们回乡的脚步呢?“清明前一定要记得回来给婆婆上坟哦!”父亲总是在电话里提醒我们,生怕我们忘了这个日子。我当然记得。自从我成家后,条件允许,每年的清明都要回去祭拜一番,这已经成了我们家的惯例。
婆婆是1983年离世的,无疾而终,享年83岁。那天上午,应该是冬天,七岁的我和院子里的伙伴正在竹林盘里打弹子。突然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老三,搞快走你婆婆床前去,她想看你最后一眼。”我一时还弄不明白,懵里懵懂地问道:“妈,你说清楚点,为啥婆婆想看我最后一眼?”母亲生气了,冲过来就给我一巴掌:“你这个人咋个瓜兮兮的,婆婆快死了,等你去送终。”我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就哭了,箭也似的朝家奔去,边跑变抹眼泪:“我的婆婆呢,我的婆婆呢。”
等我跑回家,跪在婆婆床前时,婆婆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抓住婆婆干枯的手,放声大哭,婆婆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角咧开,有点笑的意思。她眼睛里的光泽逐渐消失了,父亲觉得事请不对,在婆婆鼻孔前用手指一探,她已经没有呼吸了。父亲面SE凝重,轻轻地用手将婆婆的眼睛闭上,然后在院子里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预示着一个生命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婆婆的离去,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死亡,使我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对她这样1900年出生的人来说,能享寿83岁,已经很不错了。
婆婆很瘦小,也就140多厘米高吧,幼时缠过脚,走路像舞台上的小碎步。我记事起,婆婆已经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走路不利索,成天待在她的房间里。婆婆的睡房,是当时家里唯一的一间大瓦房,我们都住在茅草房里。我不大喜欢走进婆婆的房间去,尽管房顶上盖着七八块亮瓦,但白天走进去都晦暗不明的,让人心生恐惧。婆婆通常都是待在床上,披着衣服靠在架子床的床框上打盹,被窝里有父亲给她准备的火兜。四川盆地秋冬音冷,老人孩子根本离不了火兜,那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取暖用具,每家人至少三个以上。火兜是竹编和陶器的结合物。在一个敞口的陶盆周围,用竹篾条围起来,编成提篮状,这就是火兜了。有些火兜很经致,因为篾条很细,杂以各种颜SE,简直工艺品一般。我们的火兜是父亲自己动手编的,粗制滥造,只图实用而已。做饭的时候,在灶膛里找一些没有燃尽的块子材,放在火兜里,上面盖一层小麦壳或者油菜壳,就可以取暖了。如果火兜上面用旧衣服罩起来,可以管一天,烤脚或者烤手都可以。有了火兜,我们冬天就不会生冻疮了。大人们一般都系着蓝布围腰,农闲时走起那里就把火兜提起那里。因此有些老人骂孩子,就会说“你胯底下夹着火兜吗?走路走不快。”
婆婆的火兜除了烤火取暖,还可以烤豆子,闻着豆子的焦香味,听着婆婆在房间里把豆子嚼得咔吧响,馋嘴的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厚着脸皮说道:“婆婆,你吃啥子喃?给我吃点嘛!”婆婆就会很大方地在我手上放上几粒豆子,有时是花生,有时是胡豆,有时是蛾眉豆,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有白果。婆婆的脸庞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而她的头上,永远都包着蓝布头巾。这样的装束,让我想起那些典型的客家人,那些客家妇女们不就是这样的打扮吗?而男人们都喜欢抽叶子烟,喝点跟斗酒,剪着手走路。他们从湖广一路走来,怀揣发财致富的梦想,来到巴山蜀水,在一处处地方扎下根来,一代代繁衍下去,开枝散叶。
在婆婆那里吃完豆子,我还不想走,因为婆婆还会讲故事,她最喜欢讲熊家婆的故事。《熊家婆》就是四川版的“小红帽”,只不过大灰狼变成了熊瞎子,最后也死在了人类手里。婆婆讲了一遍又一遍,我是百听不厌,幻想着自己也像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样,机智勇敢,杀死贪婪的大黑熊。可是听得多了,晚上就会做噩梦,半夜里常常从梦中醒来,大声叫道:“熊家婆来了!熊家婆来了!妈妈救我!”母亲只得过来陪我,不外乎熊家婆是假的,大黑熊怎么会说人话呢?我一想也是,心里也就坦然了。第二天早晨,母亲就会埋怨婆婆,请她下次换个故事讲,娃娃会做噩梦的。婆婆其实是知道娃娃听了这样的故事不太好,可是她脑子里的故事实在有限。因此她就嘟嘟囔囔地说道:“你们都晓得,我最爱老三了。要不是我,老三都姓周了。”
婆婆当然最爱我。当年我两三岁时,差点抱养给一户周姓人家。我们家三个男孩,周家两个女孩。一个想儿子,一个想女儿。我和周家的小女儿同年生,大小十多天,按理说儿子调女儿,两家人都圆满了。可是婆婆死活不干,她用拐杖指着父亲大骂:“你咋个搞的?为啥要让老三去姓周。你养不起他吗?养不起你就不要生下来。”父亲自知理亏,再也不敢提说这件事了,后来周家只得又超生了一个,刚好是男孩。只不过这小子长大后不学好,在浙江打工时参与抢劫别人被抓,判了无期徒刑,现在都还在浙江监狱服刑。这个儿子,有也等于无了。
婆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最小。婆婆嫁到彭家时,还住在曹家庵,离我们现在的二圣宫还有几十里地,那时彭家是个大家族,我的祖爷有数百亩水田,可谓殷实之家,地方名流。可惜祖爷染上了DU博、抽鸦片的恶习,一晚之间,就将家里的田产输给了别人。祖爷回到家后,遭到家人的责骂,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就把几个儿子召集到一起对剩下的家产进行了分割,并且告诫他们以他为戒,千万不能DU博和抽鸦片。祖爷在床上熬了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好在几个儿子早有准备,有的是木匠,有的是音阳先生,有的是泥瓦匠,还有的草袍哥,就是在社会上跑烂摊吃黑钱。木匠爷爷是老大,就是我的爷爷,我根本没有见过爷爷的面。只听说他也是英年早逝,留下婆婆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一个小脚女人能做些什么呢?无外乎帮着别人缝缝补补,挣点油盐钱而已。有时憋急了,就变卖点分得的家产艰难度日。可是幺爷爷居心叵测,为了霸占婆婆的家产,竟然把婆婆一家赶跑了。婆婆有家不能回,沦为赤贫,只得带着三个孩子迁徙到二圣宫为生。幸好当时已经解放,才分得一点房产,得以立足。其实祸福相依,如果按照祖爷的江湖地位,解放后肯定是地主成分,一家人都得吃尽苦头。世事沧桑,谁又说得清楚呢?父亲生于1939年,解放后已经十岁了。三个子女都能帮婆婆分担一些家务,这才减轻了她的一些负担。
我三四岁时,婆婆已经八十岁了。堂屋的街沿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据说已经做好五六年了,每年父亲都要给棺材上漆。婆婆有时就拄着拐杖站在街沿上,看着棺材陷入沉思,似乎在想着什么。我有时诧异地问道:“婆婆,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婆婆笑着说:“这个嘛,是婆婆将来的房子。如果婆婆老了,离开你们了,就会住在这座棺材里。”我当时不明就里,还傻乎乎地问道:“婆婆,你住在棺材里,我们可就不能见面了?”婆婆若有所思地说道:“人都会老的。婆婆走了,可是婆婆仍然爱着你。你只要睡觉前使劲地想我一下,婆婆就会出现在你的梦中。”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我仍然觉得非常难过。婆婆走了,谁来给我讲熊家婆的故事呢?谁来给我烤豆子吃呢?
婆婆走了,父亲请来了本家爷爷给她做法事,开大灵,整整闹了三天。那时我才知道,婆婆叫徐志贞,爷爷叫彭邦森。婆婆的娘家人来了很多,好多亲戚都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家都说婆婆是个好人,一人拉扯大三个孩子,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婆婆走了后,每天晚上我都使劲地想婆婆一下,可是婆婆却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父亲说:“你没有满十二岁,婆婆不会给你托梦的。婆婆如果在音间缺钱花了,她会给我托梦,我就给她烧纸去,还轮不上你呢。”
婆婆的坟就在老屋的旁边,尽管老屋已经从草房变成瓦房,但是婆婆的坟仍然没有变样。坟前的万年青已经栽了三十年,长得枝繁叶茂,父亲将枝条仔细地修剪成圆球形,看起来分外美观。我们将坟头上的杂草扯掉,搬来一些新土垒在坟上,在坟的四周撒上白石灰,然后擦上香烛,摆上酒水、刀头肉和碗筷,父亲边烧纸钱边说可以磕头了,有啥话就跟婆婆说吧!父亲喃喃自语,不外乎让婆婆保佑我们大家健康平安之类的话语。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婆婆,你的孙儿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怕熊家婆了。请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家人吧!”
清明前后,栽瓜种豆。你看天边振翅掠过的杜鹃,“布谷,布谷——”正给人家发出播种的信号呢!这是一个播种的时节,安放了我们的忧伤,还得播种我们的希望,放飞我们的梦想。唯有如此,社会才会新老交替,实现良新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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