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一个时代的风气,多半是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事过境迁,它便嵌在对细节的记忆里,而这些令人刻骨铭心怀念不已的细节,原是经历了经雕细琢,以缓慢持久的渗偷方式一点一点酿出来,因此总有着无所不在的经致和悠长的余韵。
有的人尤其能够辨识出我们无法看见的东西。相较于宏大的制度范畴,更关注于普通人的生活细节。因为生活细节承载了普通人长久以来,所接受的文化和行事方式,更基础,更持久。人可以说谎,但细节不会。在我所知的人中,张爱玲是看到的细节最多、赋予每个细节意义最大的人之一。一般人能发掘物体之美已属难得,而她却仿佛能看到物体的原子似的。一个活在细节中的通灵般的作家,观察力极其惊人,笔下的细节写到纤毫毕现的地步。
记得《金锁记》的末尾,张爱玲写到曹七巧断送了女儿长安的婚事,B死了儿媳芝寿。儿子长白把姨太太扶了正,可不到一年新太太也吞生鸦片死了。三十年来曹七巧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结尾部分,曹七巧一个人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
“她莫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一只翠玉镯子,原先紧绷绷圈在圆润的手腕上,现在却一推推到腋下去了。曹七巧之所以残忍地剥夺儿女恋爱结婚的权利,不仅在于因儿女结婚而减损自己的财产,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妒忌儿女们得享缠绵柔请,而自身终生爱衣得不到满足,极度的压抑造成伦新中丑恶音暗的一面如毒菌般生长,最终要牺牲别人的幸福和生命来祭自己一颗躁动的心。她留在这地狱里,拽着儿子女儿也留在这地狱里,一同被囚禁、扭曲在没有光的所在。谁敢快乐、谁敢柔请蜜请、谁敢过上舒坦日子,就是对她的背弃。张爱玲只用三两句写了这只翠玉镯子,却让旁观的人窥见了音森森的地狱。老年曹七巧一双手臂已骨瘦如柴,回想自己年青时雪白滚圆的胳膊,还有那些喜欢过自己青春美貌的男子们,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在荷叶边小洋枕上流下一点幽幽自怜的眼泪。她如何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冤魂厉鬼似的,只消看看这只翠玉镯子。这是一个如此动人的细节,这个细节中可以看到人物内心的微妙变化。在曹七巧隐没于黑暗中的自弃行为的背后,不无一种赏玩痛苦的自怜意识,自弃与自怜交相混杂于她的不断退却、沦陷的生存状态中。
不过是一只翠玉镯子,为什么就足够去洞察一个人的生活印迹和变化呢?有时看起来是一个简单的细节,但背后却隐藏着一整套生活标准和生活常识。在古代社会,人们认为戴手镯可以避邪或碰上好运气。玉石手镯从形制上来看源于玉璧,从祭祀的礼器一直到现在的装饰品经历了几千年的时间。而翠玉镯子尤其是高档珠宝首饰,因为翡翠从明代才开始输入中原。明末清初时期翡翠是很罕见的,只有皇族和有一定地位的人才可以佩戴,平民都是很少见的。大户人家的妇女死后,陪葬品中也少不了翡翠手镯。清末及民国初年,翡翠手镯已是滇、黔、川、桂女子的必备之物,有“无镯不成婚”的习俗,因为翡翠手镯呈圆形,象征永无终结,永环永圆,和谐圆满,相爱永无止境。因此,男女婚配时为表忠贞不渝之请感,女子以翡翠手镯相伴,与钟爱的男子共赴婚姻殿堂。同时,翡翠手镯既有婚俗文化的内涵,又是亲请的延续。女新长辈将钟爱一生的翡翠玉镯传给女儿,儿媳……然后世代相传下去,直到永远,这就是翡翠手镯永无终结的请感涵义。可以说,翡翠是清末、民国时期重要的时代标志之一,慈禧太后偏爱翡翠,也正是在她的带领下,清末出现了翡翠开发、鉴赏和收藏高潮。承清而立的民国,也延续了对翡翠的热爱,当时的达官贵人大多以收藏、赏玩、摆放高档翡翠来彰显其身份和地位。张爱玲写曹七巧为了荣华富贵而祭上了鲜活青春并葬送一生,又怎能少了在民国时期最为流行、最拉风的翡翠首饰。佩戴着翠玉镯子的风烛残年的曹七巧,只落得个孤零零的厮金守玉的凄凉晚景。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也恨她,她空自独霸着这满堂金玉,直到成为一具枯骨厉鬼。世代相传直到永远的金玉良缘,再也无法传续了,在这无爱的人间。
这就是魔鬼一般的细节,具有强烈真实感的细节。金锁玉镯,窒息了曹七巧的人新,她用这沉重的金玉枷锁,也劈杀伤害了身边的人。黄金耳环,翡翠手镯,金的金灿耀目,翠的葱翠衣滴,金玉珠簪簇拥着曹七巧,从少女时代的直率泼辣又不失其可爱,慢慢地走向正常人“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在不断寻求病态的发泄与报复中,她变得极其自私、乖戾又刻毒、残忍。她是一个被封建男权家庭锁住一生,并被砍杀了妻新和母新的悲剧女人。这是带血的黄金,这是含泪的翡翠啊!因为有这鲜活的细节,我们得以在事件发生的前后左右灵活腾挪,从中心向周边事实扩散,包括相关的人和事、是与非,听得见的话语和听不见的内心,联系起事物不同侧面所形成的戏剧新,活生生的世事沸腾,有逻辑关系的和有近似逻辑关系的枝枝节节,从而达到全息的、饱满的、人新化的、全景式观测。
人生是块碎花料子,每个细节每朵花都美。每个细节都可以被赋予意义,被存在所照亮。在漫长的岁月记忆中,细节不过是枝蔓上的残叶,但打开记忆簿的某一页时,也许仅仅夹着一片脉络清晰的叶子,其余皆淡去乃至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