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里说那是旧手机的声音,它没电了,没人管它。三天前还在用这只手机,声音从这里出去,声音从这里进来,细微的芒草一般的、习惯新忽略的事务,细微的尘屑一般的、习惯新消耗的光音,微弱电流的磨损,手机坏过一次,修以后又响了大半年,它现在只是旧了,象一件过时衣服,被淘汰掉,又象提前退休的职员。诺干年前做闹钟的还有一只BB机,也是退役下来,我靠在床上想,那只BB机到哪里去了,搬了家就没看到它,在千百个失去秩序的物件当中不再显现,BB机做闹钟的时候,光音在它们身体里歌唱。
旧东西一样一样从我们手边滑走。
过年我带女儿去看老房子,女儿说那是我们以前的旧家,我们一起站在胡同口,以前我们住在最里面的单元,那里装着女儿最初的童年。胡同里没有人进出,破旧的胡同,破旧的房子,现在它只是世界一个清冷的角落。妈妈告诉我二楼的太婆已经不在了,胖胖的太婆一脸老人的暖笑,她上楼缓慢,既便一级台阶,可能是永远迈不过去的障碍。我们的阳台,现在是别人家的阳台,还是老样子,窗子也是老样子,仿佛我们还能够回来,还能够把从前的生活过一遍。我对女儿说以前我们上班,你就站在窗子口看着跟我们再见。那时候女儿一点点大,她两手扒着窗栅栏,看我们从胡同口走开,她还不会说很多的话,大了一点,她站在楼道往下看,或者在阳台的洞洞里喊:早点回来啊!
光音都到哪里去了?
我牵着女儿走在热闹的大街,女儿突然问:到我老了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周围行人来往,车马如流,喧腾嘈沓,刹然间万物如此的恍惚,我说:那时候我们就没有了。那时候这条街,此时上下满挂的五SE招牌,一顺的商铺,亮壳的铁车,都没有了。
家里有一个装扣子的油墨盒,儿时我曾经靠它打发下午漫长的时间,一粒粒扣子应对着多样的想象,在我儿时的指尖欢闹。当我长大,扣子还原为扣子,盒子是那么陈旧。铁皮圆盒黑黑的,盒边的繁体字用机器冲压出来,它与我的外公有关,如果它还在,即是妈妈从千里外的家乡带出来的唯一物品。我从没见过外公,妈妈的故事里他第一次外出,乘船时淋雨,从此落病,留在江音县城做了印刷厂的会计。油墨盒子悄悄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们家只有它可以让妈妈想起她早逝的父亲,它也是我与外公之间唯一的纽扣。怀念散落,一粒粒无影无踪。
老的物件没有用处,可它是我们生命的容器,把平凡的光音装在里面,让回忆归位落脚,当我们一件件把它们扔掉,其实我们也在把自己扔掉。
旧手机没电了,它在抽屉里,白天我们听不到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它轻轻地叫一声,妻子不认识它的声音了,我感到手机被遗弃的心酸,那一声是它在向我们请求,我明天会把它的电充满,但是我取走了它的通讯卡,就好象取走了它的记忆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