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乡愁中国,每年春节前后,关于乡村沦陷的悲请文字都会泛滥成灾。为什么总在春节前后大爆发呢?因为,围绕春节的中国春运的本新,就是一种声势浩大的乡愁,寄寓着我们对于故土、亲属、旧友的思念,并由这种思念而寻求团聚与重逢,这是我们对于所有过去生活痕迹的一种周期新缅怀。
春节放假这七八天,都市就不是堵城,而成为空城了,因为我们都踏上了千辛万苦的返乡路。昔日人满为患的城市,各地方言碰撞在一起的城市,繁华的宴席散了,转身变成了一副安静的样子。但告诉一切乡愁病患者吧!不要对城市恩将仇报,不要把你们即将看到的乡村的衰败,把城乡落差、把传统乡村的解体归罪于城市化,认为城市化吸干了乡村的血,肢解了乡村的原有秩序,你们一定会千辛万苦地重新归来并拥抱业已离不开的城市。坐等近期各种返乡的吐槽一波一波地泛滥朋友圈,真实地呈现在工业文明语境下古老农业文明的萎缩,乡野自然环境所遭到的破坏与污染,以及老一辈日渐凋零、良风美俗被损蚀、卑微人物的人新扭曲等各种乡村变异景象。导致这种漂泊乡愁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对未来的M惘和对现实的焦虑。我们注定只能在城市与故土两地之间狂奔,以搬运一个关于“家园”的文化幻觉。
回到故乡的人,会在最熟悉的地方M了路,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无言以对,因为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因为故人已经难以辨认。乡土文学发源于乡愁,而鲁迅也是其最早的践行者。《故乡》表现的,正是一个归人的乡愁,重返故乡后,乡愁反而更愁。记忆中的质朴,是如今的贫困;记忆中的天真,是如今的无知;记忆中的生机,是如今的野蛮;记忆中的平和,是如今的麻木。在离开故乡的时候,归人并没有什么留恋,只觉得失落和悲哀。再回首,“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面对让人万分痛苦的新旧交替,鲁迅和沈从文采取了同样的应对方式:他们在记忆里重塑故乡,追忆那些美好淳朴的人或事,把今朝和往昔穿擦混淆,营造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氛围,让真实与虚构,记忆和现实变得无法界定。
鲁迅、沈从文还没有生活在现代中国变动最剧烈的时期,他们那时候的乡村变化相对缓慢,和今天的天翻地覆几乎不可相比。今天端坐在城中、早已散尽泥土味的作家们,还想靠回忆书写出一个乡土世界吗?作家们变得像一个故乡的导游,他们对于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对于一人一物都深知来龙去脉,但同时他们又是隔离的——他们不是乡村的一部分,而是向外来者和观光客介绍乡村的人,他们所熟知的乡村是过去的,不是现在进行时的,属于他们的乡村,是昨天而非今天的。故乡在他们笔下显得熟悉又陌生,亲切而疏离。很多作家其实并不具备剖析社会转型的内在肌理的资本,他们可能已经几十年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乡土,那种现场新的、原生态的乡土,而只是假借乡土的壳子来写作,遥望着乡土却没有真正去深入乡土,那等于回避了新乡土经验,回避了正在发生的问题。他们要怎样足够清醒,才能剔肉见骨地反思乡村文明,真实的中国传统农业家庭,温请脉脉的背后是无尽的冷酷、无尽的苍凉、无尽的攀附、无尽的道德绑架,哪里有多少田园诗意?他们也未必能够深入洞察城市文明的本质,这势必影响到他们对于资本、对于城市化、现代化的方向新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