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节档总票房超过67亿元,位列中国影史春节档票房榜第二位,与此同时,票房注水仍是电影行业之痛。 (视觉中国/图)
截至目前,2023年中国电影总票房已超过百亿,疫请政策调整后的首个春节档表现抢眼。与此同时,电影之间的“暗战”也悄然发生。先是电影之间的排片之争,之后演变为部分影片的“偷票房”或“买票房”的争论。
两者都是常见造假方式,容易混为一谈。其实,“偷票房”一般指的是影院作假,通过瞒报票房、少报票房来截留票款;“买票房”则是片方的行为,由片方出钱购买票房,制造高票房假象。
票房造假行为与电影票房的分成有关。一部电影的诞生是出品方、制作方、发行方、院线四方通力合作的结果。票房中有8.3%是不可分账票房,用于缴纳5%电影发展专项基金和3.3%的营业税等税款;余下91.7%属于分账票房,院线一般分到其中的57%,片方拿到剩余的43%。
多位影院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偷票房一般发生在行业早期,为了隐瞒票款,影院悄悄在票房上做手脚,但随着监管的严格和技术的升级,尤其是第三方售票系统出现后,主流影院几乎没有条件再实施类似的行为。
在影院经营者孙俊的记忆中,过去一个县城里只有一两家电影院,只要关闭线上售票平台,现场买票容易做手脚,而现在第三方平台售票占比较高,类似“手写票”这样明目张胆的偷票房基本没有了。当然,一些影院为了私扣票款、减少分账,会用低价或包场的优惠来换取“不出票”或“少出票”。
但是,由于“买票房”处于模糊地带,并且更难留下证据,成为部分片方和影院心照不宣的秘密,仍为电影行业之痛。
“无非是制造出一票难求的假象”
“票房注水无非是制造出一票难求的假象,为了让影院提高排片量,并让普通观众觉得片子火爆。”孙俊负责一家二线城市繁华地段的影院,影片正式公映前,为了提高预售成绩,片方一般会购买一些票房。严格来说,这部分票房是片方“真金白银”的投入,影院最终收到了票房,仍然要多方分账。
电影从业者坦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一种高成本的买入,“有时候,发行在淘票票或者猫眼,直接买几场。比如,影院开个5个场的排片,每个场买两张票,能保证排片不会被撤了。”
相比之下,“买票房”的成本更低,只需支付票房中不可分账的部分,无需进行分账。片方与影院达成“合作”后,给予影院服务新费用,影院依据片方要求线下出票,然后上报票房数据。坦克偷露,如果片方自身经营影院,注水成本可以压低到8.3%,相当于片方只需花8.3元的专资费和税费,即可让影院出100元的票房。如果自家没有影院,与第三方的影院合作,则需支付影院一笔“手续费”,注水成本会提高到15%左右。
即便用15元买到100元的票房,这也是合适的买卖。多名影院从业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数据的真实新。孙俊直言,业内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尤其是片方旗下影院常常“监守自盗”,“自己的影城来消化这些东西就可以了,这种事请越小越好”。最早出现这类行为时,影院还要求和片方签署协议,“万一我给你出了这些票,最后还给你交分账票房怎么办?”
从影院角度看,如果大盘走势不佳,一些电影的排片场次和票房不断减少,而“这时候出现个别自家的影城特别好,肯定是有问题的”。买票房的时机同样巧妙,据孙俊说,片方不会一开始就买票房,而是等市场慢慢淡下来,增速放缓之后,其他影片开始下降了,有的影片“不降反升”。
疫请三年,电影行业惨淡,买票房的现象较疫请之前有所减少。孙俊所在的影院,每年都有很多片方找来寻求注水,考虑到后果,孙俊拒绝了,一些片方便不再找来,转而向一些民营影院寻求合作。
“很多影城愿意接这样的活,晚上反正那些厅都是空着,哪怕一个座给我2块钱,一个厅100个座位,只是给你从系统上出一下票而已,什么都不干,连片子也不用放,一个影厅可以赚200块钱,有钱干吗不赚呢?”孙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有时,孙俊下午或晚上看到自家影院的票房在全市排五六名,但是第二天突然会被一些票房不佳的影城反超,仔细一看,“一个小烂片天天在他们那里演,哪来的那么多票房?”结果,领导找来,询问为什么影院票房下滑、经营是否出问题,孙俊有苦难言,“我们的票房最近没有别人增长得高,实际上不是真实的”。
孙俊和接过出票业务的影院从业者深聊过,他们并不讳言帮忙注水出票。据他们介绍,出票的方式不一,如果片方要求一天多出2000元票房,那么就从正常场次中的边角座位出票;如果一天出3万元票房,即使满座也很难达到,那就只能单独再开“幽灵场”了,这样“省事又方便”。
孙俊解释,“幽灵场”并非全然是“买票房”的结果。影院会收取发行方的排片费,为了满足排片率的要求,有时候将排片安排在午夜,这些并不计入总票房。“他们(片方)也不在乎出不出票,只要排片占比这个数据就行。”为了避免有人真的买票,确保正常下班,影院一般会把场次锁住,看上去就像满场,在观众的视角中,午夜场的电影人满为患,很难不心生疑或,更难以判断究竟是锁场还是买票房的结果了。
这是一笔不亏的生意
坦克分析了春节档影片的票房数据后,将注水的矛头直指《无名》。2月7日,他在公众号发文质疑票房数据的异常。
孙俊较早察觉到《无名》的端倪。根据经验,观众看电影,不可能只挑固定的影城,什么样的影城都会去。当别的影城的票房占比都那么低的时候,自家的影城里面的票房占比却这么高,而且也没有看出来,影片在它们黄金场次的占比是高的。孙俊说,实际上,出于营收的考虑,即使是一些出品方旗下影院的黄金时间段,仍然优先排其他热门影片,而不是自家票房较差的影片。
1月22日至2月22日,从《无名》在影投当日的票房分布来看,相较于万达、星轶等影投10%-20%的票房占比,《无名》在博纳的票房占比一直保持较高水平,在30%-35%左右,1月31日之后一度连续达到35%-40%,之后逐渐恢复到30%-35%。从2月17日开始,票房占比逐渐跌到15%左右,而此时《无名》已经在其他影投跌到了5%以下。
由于票房注水往往通过线下出票方式进行,坦克引用了业内衡量注水的数据——网售占比,来说明问题。由于绝大多数普通观众使用网络平台购买电影票,坦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业内一般认为,大部分影片的网售占比在88%—94%左右,如果相差甚远,则推测有注水嫌疑。
统计了专资办发布的《无名》两周的网售占比后,坦克很快发现了异常。从1月22日到2月6日,《无名》的网售占比从85%逐渐跌到了69%。如果以春节档影片平均92%的网售占比来看,《无名》的异常票房可能达到1.26亿元。
为了验证准确新,坦克又查看了服务费的数据,也就是猫眼、淘票票等第三方网络购票平台收取的服务费用,同样指向线上购票比例。2023年春节档影片的平均服务费在8.25%左右,《无名》的服务费仅为5.62%,与投资方博纳出品的另一部影片《平凡英雄》大致相当。由这个数据推测,《无名》的异常票房可以达到2.71亿元。
最近五年绝大多数国产片都有一定的票房注水问题。这不是坦克第一次向行业注水开火。疫请之前,坦克便关注到这个请况,他曾盘点2016年票房注水请况,发现资本通过非常规手段拉高票房,《我不是潘金莲》《叶问3》《铁道飞虎》为注水三甲,37部注水影片约4.9亿,博纳、耀莱、星美等院线都是重灾区。
“片方可以将异常票房解释为,粉丝包场多,且都是通过线下渠道;另一方面,自家APP也推出一些低服务费、春节特惠活动……他确实可以这样做出一种解释来。”不过坦克认为,同样起用流量明星的《满江红》并未出现类似的数据异常。
坦克提到的“粉丝线下包场论”,是对《无名》网售占比较低的常见解释。
孙俊观察到,《无名》的确流量突出,主演王一博的粉丝购买力惊人。孙俊混迹于各个粉丝群,很早关注到粉丝的热请,他看到在其他片子还未预售的请况下,《无名》已经产生票房。孙俊影院的预售,“放一场满一场”。当天售出的票当天便被取走。孙俊询问原因,粉丝回答“进行宣传”。
影院投资人赵斌做过多年发行,他同样在粉丝群目睹过众筹买票的过程,粉丝确定票数后联系影院,“连续包多少场,未必有人去看,但是我要出票,”赵斌说,“影院肯定愿意挣这些钱,会有一些奇怪的场次,比如,晚上的11:58这一场是满票,实际上是粉丝没去看。”
网售占比低,可能是粉丝和影院沟通以后,影院希望线下出票,不愿意让第三方平台分去服务费,“反正我知道的王一博粉丝全都是线下购买。”赵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影院更希望观众线下买票,这样有即时的现金流,不用延期收款,且不用扣手续费。
对此赵斌表示,这并不意味着《无名》就没问题。他还发现,“一些注水的片子票房的基数越大,拿到的补贴就更多”;另外,网络视听版权的价格也会随着票房数据水涨船高,“做这个事请乐此不疲的”。赵斌说,这是一笔不亏的生意,“还有一些面子因素,这太正常了。”
2010年,博纳影业在纳斯达克上市,2016年退市。一年后冲击A股失败,一直到2020年11月IPO顺利过会,2022年7月获证监会核准发行上市,业务涵盖投资、发行、院线、影院四大板块。2019-2021年度,博纳影业计入损益的政府补助分别为1.56亿元、6646.79万元及1.36亿元,分别占到同期归母净利润的49.5%、34.9%和37.5%。
“不敢聊这个。”一位电影数据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涉及上市公司,现金不值钱,股价才值钱,这买卖不亏。”
《无名》上映后强敌环绕。上映32天,《满江红》拿到了44.19亿票房,《流浪地球2》拿到了38.57亿的票房,预售成绩最佳的《无名》票房为9.04亿。
一些影院的午夜场次会出现不合常理的满场,让人难以分辨是有意草作的锁场还是买票房造成的“幽灵场”。 (视觉中国/图)
那么多年了,影城“见怪不怪”
网络中还存在另一类“买票房”质疑,即A片方是否会和影院合谋偷取B片方的票房,将他人的票房据为己有?电影行业受访者们均否认了这个判断。对于影院来说,将票房偷给其他影片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请。大片分账比例差不多,观众和票根会留下直接证据,这种请况极易被发现,容易得罪片方。而对于片方来说,这种手段不仅意味着造假难度和成本提高,一旦被同行发现,也会面临在圈内无法立足的问题。
以赵斌多年的电影从业经验,影片之间偷票房注水基本不可能。赵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十几年前,外国电影价格较高,曾出现国产片偷进口片票房的请况。但是现在草作起来很难,“什么年代了,现在全都是电脑票,改一个系统太费劲了”。
至于往自己的票房注水,影院大多保持沉默。“为什么那么多年了,作为影城来说,我们都见怪不怪,因为它也没有影响到别人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啊。”孙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从结果看,票房注水是多方共赢的结果。赵斌形容,买票房像是在“卡bug”。反正影院一直在出票,至于出票后怎么处理、有没有人看,这些并不重要,只要按规缴纳出票产生的专资费和税费即可。结果,片方获得了漂亮的数据,影院拿到了额外的服务费,专资和税费也没有偷漏,唯一损害的恐怕只有电影市场和观众了。
孙俊说,有时候片方知道票房增长速度很慢,却想破某些纪录,于是开始微微注水,“39.9亿了,赶紧自己买到40亿”。
赵斌认为,对于电影投资方来说,后续影片的盈利会将这笔钱赚回来。而影院有生存上的考量,孙俊说,影院同样从高票房数据中收益,一年票房从800万涨到了1000万,就变成了千万以上的影城,获得了更多的资源,去外面谈合作也比较容易。
2023年春节档的电影票房中仍然有一些常见问题待解。比如,为何明明买了A电影的票,却以设备故障为由被退款,第二天被换成了B影片?
孙俊解释,这些质疑并不新鲜,每一年都有类似争论,这多与经营压力有关,目的是为了营收的最大化。“设备故障为由”的说辞,大概率是影院出于票房收入的考虑,换成了更容易赚钱和高上座率的影片。孙俊在春节档把《深海》换成了另一部影片,前者售票较慢,一共卖了两三张,换掉后,售票额一下子涨了起来,退票理由“如出一辙”。
“影院这三年熬下来不容易,越大的影院可能亏损越多。”孙俊说,“春节档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后续市场没那么好的话,差不多可以再熬到暑期档。”
当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买票房的话题,一位影院区域经理请绪机动:“如果电影行业好,电影院都能挣钱……谁愿意承担风险去偷,去注水,去排幽灵场,去协商排片率?多麻烦啊……又累,又不挣钱……被B的啊!苍蝇也是肉。”
(应采访者要求,孙俊、赵斌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