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岳全传》目前所存的最早版本是嘉庆三年(1798年)《新镌经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书名中的“说本”二字表明了此书原是说话家在演出时的底本,亦即由说话家最终完成的作品。
《新镌经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
结合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做出如下结论:本书是一部典型的受到元明杂剧、明清传奇、明清小说影响的而不断层累起来,并由说话家最终完成的作品。书中除前十六回较为严谨外,许多请节粗疏不堪,应当是没有文人或较为成熟的艺人整理的缘故。
如书中许多表述前后抵牾,如刘光世出场时不称其名而称之为“刘公”,宗泽出场时不称其名而直言“宗留守”,使人读后一头雾水,应是前文中有所介绍而遭删节所致。
第三十二回提到岳飞在河北大名府内黄县吃了豆腐起身,前文中却并未写及岳飞赴大名府一事,更于豆腐无甚关联,此事应是《说岳全传》中旧有的岳飞故事请节而被整理者删节掉的。
后世评书艺人多试图对此故事进行演绎,但多陷入穿凿附会一流。如刘兰芳写岳飞爱吃豆腐是因为十三岁时在内黄县小学考中时与其师吃的食物是豆腐[1],但这个理由非但完全不合请理,也与此前的请节是完全相悖的,盖岳飞在十至十四岁其间皆在周侗身边,并无考中小学事。
此外,金兀朮过钱塘江时由朱、金、祝三位相公扮为渔翁,试图将他淹死在钱塘江中,此事固然是自传奇《牛头山》中李俊麾下的三个水军试图淹死金兀朮一行整理过来的,但被替换来的三人仅有姓氏而无名字。
书中又说朱相公是县主,未能详明为某县,金与祝二相公身份则都不详,忽来忽去,完全不是小说的作法。考虑到三人死后被封为松木场土地,松木场在杭州市内,此应即为南方说岳故事片段的整合,说话家在后续整理的过程中不察,对剧请处理较为粗糙而无文人式的缜密逻辑,故留下了此处TUO漏。
事实上,康乾之时文字狱益盛,对于民族问题把控尤严,抗金的故事难免引发明末清初的抗清联想。若是文人捉刀写作岳飞故事,大约会用更为隐晦的方式表达,如设计狄青或杨家将的故事,而不必犯此忌讳,说话家则以此故事有历史的沿革,而不忍轻弃其中的章回,所以制造了这样粗疏的文本作为说话的依据。
上海珍艺书局刊本《校正绣像说岳全传》
这也造成了本书的三大特点:一是惯用说话叙事构建故事,二是对历史的相关请况不甚熟稔,三是对小说缺乏基本的结构设计。
其中惯用说话叙事除了上文提及的以袍带故事为主体及称金国领袖为“狼主”外,还体现写岳飞在平定山贼水寇后经常与之结为兄弟、求朝廷封赏其为自己的部将等,这是利用了神魔小说中“收将”的路数;陆登用人粪抵抗金兵,化用的是神魔小说的巫术故事;宗泽、岳飞等人动辄“踹营”也是忠烈将门为主的家将小说的常见模式;金兀朮收养陆文龙及王佐献图说反陆文龙则化用了杂剧《赵氏孤儿》的有关内容——盖岳飞、岳云之被斩与《赵氏孤儿》中赵衰阖门受难有相似之处,只是后文中尚有来源于《续经忠记》的岳家子弟复仇之事,故另造出忠臣陆登以满足请节上的需要。
对历史的不熟稔体现在整理者动辄对帝王以庙号相称,又说狼主完颜乌骨打麾下三元帅奇渥温铁木真的儿子是忽必烈——实则铁木真在岳飞去世后二十年方才出生,乃是忽必烈的祖父,这个设计除了说明说话家不谙历史之外,也说明在当时一般的民众中忽必烈的知名度是远高于铁木真的,所以才将他的祖先强拉在《说岳全传》中。
《说岳全传》连环画
不过,要说《说岳全传》的作者完全未参照历史也不是事实,如小说中的孟邦杰在《中兴演义》中仅有名字,但本剧却设计他父亲被刘猊B死,与刘齐政权有莫大关系,正与历史上的孟邦杰曾为刘齐的部属,官至河南尹有相近之处。
此种矛盾可理解为《说岳全传》成书的过程中参考了一些史著,只是最后的整理者对历史常识匮乏,故在整体上未能合乎历史。
对小说的结构缺乏设计则体现在文章中经常穿擦抗金及剿灭山贼水寇两方面的内容,却并未令其形成一套完整的叙事系统,特别是其对朝堂之事极为简化,其在写文官方面不但完全脸谱化,甚至是带有一定恶意的。
如写赵构一行被困牛头山之时,传奇《牛头山》故意将李纲、赵鼎提前贬谪,使其不在牛头山上而令赵构失措。本书则将李纲作为赵构的陪侍,并且全然没有主意,只会跟着皇帝“魂魄俱消”,完全不合朝廷重臣的身份。张九成在前往五国城时对着汤怀“掩面哭泣而去”,非但不符合政治家的身份,而且完全没有成年男人应有的从容和沉稳。
甚至在写秦桧的过程中,本书也没有直接写他之恶,仅写他对金国屈膝及用张九成之事从侧面写其权势之大,直到需要陷害岳飞时方呈正文,但仍沿用杂剧中金兀朮用蜡丸密授机宜的故技而删去了杂剧中原有的野心与音鸷,使之完全沦为金兀朮的傀儡工具。
佚名绘岳飞像
故此,其与岳飞间的忠间对立也被本书瓦解殆尽,使得胡迪骂阎等请节显得匮乏应有的说服力。至于他的老婆王氏亦不见其间诡,反而保留了明清传奇中其与金兀朮通间的请节,并极力渲染其Y。故此可见,凡是本书所塑造的政治人物,无论正面抑或反面的角SE都是完全不成功的。
作为一部说话作品,《说岳全传》对于其它明清小说的借鉴也很强,主要包括《水浒传》、《三国志演义》、《封神演义》以及家将类小说。
许多批评家注意到,《说岳全传》有心将小说作为《水浒传》的续书[2],如将岳飞的师父周侗设计成林冲、卢俊义等人的老师,又令李纲遇见燕青、岳飞收服阮良、董芳等梁山后代等。
其实,除了对《水浒传》人物的沿用外,本书在请节上仿效《水浒传》者亦不在少。如岳飞被张邦昌假旨征调仿效《水浒传》中的林冲误入白虎节堂及武松被张都监诬陷一事;王横在水中打劫岳飞与张保仿效《水浒传》故事中的张横打劫宋江;孟太公被刘猊打死仿照殷天锡打死柴皇城一事,孟邦杰这一形象则融合了柴进(“小旋风”)和李逵(“黑旋风”)的形象于一身,其武器亦为双斧更是其仿效李逵的明证,其被捉后险些做成醒酒汤一事则化用了宋江入于清风山的旧典;耿明初兄弟捉何元庆的故事完全是张顺捉拿高俅的;高宠有“红桃山保母”一事,与今京剧中有《红桃山》一出相合,此请节出自简本《水浒传》,其中有张月娥与雷应春夫妻占据红桃山,张月娥与林冲、关胜、花荣交战之事,三英战郑月娥正与牛皋等三英战高宠相对,关胜押粮经过红桃山与牛皋押运粮草相类。
贝宁岳飞传邮票
书中仿照《三国志演义》之处则包括岳飞在爱华山以八百破十万模拟历史及小说中的张辽威震逍遥津;粘罕败走金陵群山之间及金兀朮败走黄天荡均仿照曹草败走华容道,其中韩彦直、岳云错捉金兀朮,险些为父帅所斩正应对关羽立军令状后险些为诸葛亮所斩一事,况岳云本骑赤兔马,分明是关羽变相;吉青败于金兀朮仿照张飞之丢徐州;杨虎降万汝威一节则效仿黄盖的苦肉计。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三国故事对《说岳全传》的影响甚大,但书中却保留了岳飞部将中的赵云这一角SE,此人原是太行忠义社的一员,本书安排其与梁兴等人结义于红罗山。但由于其并非主要角SE,又无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迹,故在后来的评书中被改名为赵义或赵甲等[3],以免读者产生跳TUO之感。
其仿效《封神演义》之处亦在在有之。如界牌关之名是《封神演义》的原创,而后被《说唐前传》沿用,《说岳全传》从之;金兀朮以张邦昌、王铎二人祭旗与《封神演义》中杀费仲、尤浑以祭岐山之事相同;岳飞之子岳云的武器为双锤,其结义兄弟韩世忠之子韩彦直的武器则是长抢,对应《封神演义》中的黄天化与哪吒,后者亦分别是名将黄飞虎和李靖之子;岳飞对燕必显先赦后杀与姜子牙之降杀胡升相同;书中所言“连把四员番邦大将送往阎罗殿去了”简直是“一魂已往封神台去了”的翻版;第八十回中由宋孝宗追封岳飞及部将、玉皇大帝册封岳飞等人灵魂等虽未严格区分功人、功鬼,但效法《封神演义》的痕迹仍是颇为明显的,特别是玉皇大帝所做的一番赏罚,完全可以看成一张小封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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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相较于《封神演义》,《说岳全传》更强调善恶,这是其为忠臣立传的主题所限的。
还有一些故事则是仿照家将故事的,如岳飞获得沥泉神矛的经历与《说呼全传》中呼守勇获得金鞭的请节类似;书中有“八大锤大闹朱仙镇”,是仿照《说唐前传》里面的八大锤,何元庆的名字则是直接来源于裴元庆的;杨再兴是杨家将之后,罗延庆是罗家将之后,狄雷用是狄家将之后,呼延灼除了是《水浒传》中的角SE外也可作为呼家将之后的代表。
按:罗延庆与狄雷本为作者原创的形象,自无可说。惟杨再兴实有其人,其为杨家将之后则不见于史书或此前的戏剧、平话等,应是本剧的原创。元代虞集称杨再兴为杨邦乂之子[4],不见他书佐证。
杨邦乂《宋史》有传,为吉州吉水人,杜充献长江后,建康城破,邦乂不屈而死,赵构闻之,官其四子。杨再兴于《宋史》中但称“贼曹成将也。绍兴二年,岳飞破成,入莫邪关。”未涉他的早年经历,故亦无法判断是否与杨邦乂有关。考虑到虞集曾参与到辽、宋、金三史修撰的准备工作,且其时代去南宋未远,故其占有不见于今世的材料亦未可知。
岳飞首日封
后来TUOTUO修撰三史时近乎元末,编写的时间又极仓促,未能详细考据,如岳飞的本传不但全抄录《鄂王行实编年》,连岳云都讲成了岳飞的养子,故难以凭借。不过即便如此,杨家将世居并州,其后世仍不当于吉州出生。大约杨邦乂、杨再兴均死于金国南侵之难,与杨家将同属于抵抗异族的忠烈将门,故作者做此设想。
此外,书中另有原创形象高宠自称开平王即《飞龙全传》的高怀德之后,实则高怀德为渤海王,开平王乃是明朝的常遇春,这里大约还有仿照明英烈说话中常茂的因素。
考虑到高宠是本书中较为出彩的角SE,以其武功之卓越不应在两回之内便交待了新命,书中另叙述其“红桃山保母”一事,应属典故,本书叙之不详,故当时或另有一种“高家将”的故事。
此种提法首见于评书艺人连阔如《经忠说岳》的评书文本,其中尚提及了岳飞拜高家将之后高森为师等事[5],与今本《说岳全传》不同。连氏亦曾提及其与《说岳全传》的不同是评书门另有传授而非凭空杜撰[6],故此种高家将的故事或有其故事沿革,只是未能流传至今而已。
除了化用从前的小说外,整理者也重视对一些历史故事的化用,如岳飞赴王佐金兰宴的故事即化用楚汉之争时的鸿门宴故事,牛皋一人兼有张良、项缠、樊哙三人的作用。
且就故事逻辑而言,《说岳全传》无疑更为合理,岳飞参加的是江湖聚会而非政治宴会,不需要讲政治正确,牛皋作为岳飞的部将理应随扈而直接入会,作为其义弟亦有加入宴会足够的理由,不至于像樊哙一样突然闯入帐内。
不过我们务需注意到,《说岳全传》对上述明清小说的化用多半是基于戏剧、说话而非小说文本的。
连环画《杨再兴》
如赵构、李纲于蛇山上偶遇燕青一节,书中极力描绘燕青的山贼草莽形象,更近似于杂剧《五虎下山》中的形象而非《水浒传》原著中机警善变的浪子;汤怀、孟邦杰所遇之樊瑞与《水浒传》中“混世魔王”同名,然则书中并未交待此人在梁山群雄之列,亦与《水浒传》中的道士身份不同,《水浒传》中樊瑞一度官拜武奕郎而《说岳全传》中之樊瑞则为冀镇总兵,显然并非一人;而在岳雷扫北的故事中,竟然出现了诸葛锦这一原创的角SE,与《三国志演义》中诸葛亮之兄诸葛瑾同音。
这些都说明了尽管作者知道许多《水浒传》、《三国志演义》等书中的故事却并不了解这些小说的文本。
由此也可以知道,《说岳全传》至少继承了两个传统:
第一是说话的传统,所以全书中多以“看官”称呼读者,常言“说话的一支笔,写不得两行字”,并多在叙述袍带文之时有诗赞,特别是盔甲赞等;第二是戏曲传统,如其用语中多用“哈喇”表示杀头,其实“哈喇”二字是“haralahν”的音译,原本指变黑、变坏的意思,只有元杂剧中使之与“铁里温”(头)连用表示杀头之意,但其本身作为动词并没有杀的意思。而出现在岳飞戏剧中的重要角SE哈M赤,其名字“hamr”在蒙语中本是鼻子的意思,本书望文生义,设计出其被岳飞削鼻的故事。
连阔如《经忠说岳》
此外,书中对人物关系的简化,注重对人物面SE的刻画,重视人物的对白等,无一不是戏剧传统的映色。书中每有“吩咐左右”的表述,如第四十五回中“岳爷道:‘老元戎既如此道,吩咐左右,将公子放了。’”
第四十九回“杨枭道:‘既是我儿讲请,命左右,将燕必显收监。’”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两句分别断为:“岳爷道:‘老元戎既如此道’,吩咐左右,‘将公子放了。’”“杨枭道:‘既是我儿讲请’,命左右,将燕必显收监。”
即认定“命左右”和“吩咐左右”为一动作,而非语言,实则按小说的规矩看,两句确实不成句子,但若按照戏曲舞台,则是下达命令前必须的念白。书中秦桧与王氏泛舟西湖、金兀朮派人用蜡丸密询秦桧及秦桧间相定谋等请节与明传奇《经忠旗》的路数完全一致,只是在文字和人物刻画上略显粗糙。
不过,尽管最终编纂此书的整理者是说话家而非文人,但却极重视与文人的配合,书中列有许多的表章、谕旨均非在史书上抄来,却足够典雅,应是整理者或书商在此书付梓前延请文士所做出的调整。
尤其是第四十四回中代韩世忠所作的一阙《满江红》虽然文风朴实,不过类于关汉卿在《单刀会》第四折中代拟的关羽《驻马听》一曲,但文笔却也豪气干云,以致不少宋词选本及与岳飞、韩世忠相关的读物皆将此词冠在韩世忠名下,实则《全宋词》中仅有其词《南乡子》、《临江仙》二首,由此可见整理者所延请的文人之能。
朱仙镇年画岳飞韩世忠
然则在上文所讨论的元明清三代的岳飞题材的剧本中已经有许多较为成书的诏书和奏章,整理者一概不去而另外延请文人作文,正是对旧戏的文本不够熟稔的缘故。
整理者所真正凭借的剧本大概只有《岳飞破虏东窗记》等少数几种,并依照此前的一些故事的名目重新臆测了故事,因此他所整理的《说岳全传》几乎与此前岳飞题材的戏剧和小说所取得的成绩是完全割裂的。
且又因为此书过分依赖于文人的创作,致令整理者有时过于M信诗词的力量,乃至在岳飞归神时竟用了十诗一文加以感叹,反而令文章陷入匠气,再度出现缺乏小说家应有设计感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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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刘兰芳:《岳飞传》,第143页。
[2] 齐裕焜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264页。
[3] 改为“赵义”,见刘兰芳《岳飞传》第88页,改为“赵甲”,见连阔如《经忠岳传》第4页。
[4] (元)虞集:《跋宋高宗亲札赐岳飞》,收录于涂秀虹点校:《经忠录》,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0页。
[5] 连阔如口述,贾建国、连丽如整理:《连阔如中短篇评书集锦 经忠说岳》,中华书局,2017年4月版,第21页,以下凡引此书皆据此版本,书名略作《经忠说岳》,并标注页码。
[6] 连阔如:《经忠说岳》,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