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一个王朝开国皇帝的气质和作为往往就决定了他的帝国未来的走向和命运。当宋太祖赵匡胤掷玉斧于大渡河畔并说出那句“此非吾有也”的时候,似乎已经注定了宋之一朝非但没有开疆拓土的雄心,连大一统的完成不了,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割据政权的命运;当明太祖朱元璋北伐蒙元却只能驱敌于塞外、明成祖朱棣五征漠北也一事无成的时候,也几乎注定了明之一朝都将被前朝故人折腾得焦头烂额,甚至遭受土木之变的奇耻大辱。
就算开国皇帝不怎么给力,有时也会涌现个英雄人物来给后世子孙立规矩。提起汉朝的皇帝,人们首先想到的恐怕是汉武大帝刘彻而非开国之祖刘邦,这是因为塑造了大汉朝“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强悍气质的是前者而非后者;与之相类似的是“名为守成视为开拓”的清朝康熙皇帝,无论努尔哈赤还是皇太极都没法跟他比。
只有一个朝代似乎是个例外,那就是唐朝。后世常把“强汉盛唐”相提并论,李世民、李治父子确实把盛唐之“盛”推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几乎是中国两千多年王朝史的最巅峰。不过到了武则天在位时,唐朝(武周)的疆土已经开始收缩,唐玄宗李隆基虽然弄出个“开元盛世”,但实际上吃的是祖宗的老本。等到安史之乱一起,繁花似锦的“盛唐”就如同建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样灰飞烟灭了。
唐朝的国祚总共才289年,可是从安史之乱到唐亡的150多年间,李世民大帝的子孙活得猪狗不如,被藩镇、宦官和权臣们玩得衣仙衣死,天下纷乱几同乱世无异。
不仅国内乱成一团糟,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唐雄兵也变得羸弱不堪。不仅国土萎缩到了近乎秦朝的模样,吐蕃、回纥等外敌还出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连长安都得不安生,被三次攻打、一次攻陷。
像吐蕃这样的强敌连李世民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的不肖子孙被揍得抱头鼠窜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连南诏这样尚未开化的蕞尔小邦也能在大唐的肌体上生生撕下几百里江山,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南诏初叛——一场让人无话可说的叛乱。
南诏在今天的云南省境内,汉朝时称之为南夷,后来又成了三国时被诸葛亮调戏过七次的那个孟获所在的南蛮。此后还有蛮僰(音同“博”)、爨(音同“窜”)蛮等叫法,其种族来源、构成非常复杂,反正史书上是说不清。在魏晋南北朝的400多年乱世里,因为他们地处偏远又交通不便,中原的各路诸侯抢地盘也抢不到他们头上,于是渐渐成了“化外之邦”。到了初唐,李家皇帝是出了名的连狗都不理的土地也要当宝贝往自己腰包里划拉,于是这个地方便被纳入剑南节度使与云南太守辖下。不过毕竟天高皇帝远,这种统治更像是一种羁縻关系。
当地的土著有乌蛮(又称东爨,指文明程度较低的蛮族)和白蛮(又叫西爨,指汉化程度较高的蛮族)之分,诏蛮就是乌蛮的一支,原本分布在今天云南的西北部、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蛮语中将王称之为“诏”,最初在今天的洱海周边有6个蛮王称霸,谓之“六诏”,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和蒙舍诏。其中蒙舍诏位于今天的巍山县境内,因地处诸诏之南,所以又称“南诏”。
唐高宗永徽年间,南诏王细奴逻曾遣使入朝并受赐锦袍。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南诏王皮逻阁逐走洱河蛮占领了大和城(今云南大理),受唐赐名“蒙归义”,进爵为云南王。自此皮逻阁势力日涨,逐渐控制了其他五诏之地,并通过贿赂剑南节度使王昱弄来朝廷一纸诏书,将六诏合一,统归南诏王节制。从此皮逻阁可以名正言顺的在滇地讨伐群蛮,甚至连吐蕃人都打赢过,并在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迁都大和城。
话说在明初时,明成祖朱棣应陈氏王朝之请出兵安南平叛。结果叛乱倒是平定了,陈姓王室也死绝了,于是狠人朱棣一不做二不休宣布撤销安南王国,改设安南省,将其纳入疆土。可惜明朝派到安南去的官员和宦官都是帮混球,他们疯狂的剥削、迫害当地民众,大肆贪污腐败,最后搞得民怨沸腾、叛乱四起,终于使得安南得而复失,从此再未回归中土。
南诏的请况也是如此。天宝七年(公元748年)皮逻阁死后,其子阁罗凤袭封云南王,结果就出事了:
“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张虔陀为云南太守。仲通褊急寡谋,虔陀矫诈,待之不以礼。旧事,南诏常与其妻子谒见都督,虔陀皆私之。有所征求,阁罗凤多不应,虔陀遣人骂辱之,仍密奏其罪恶。阁罗凤忿怨,因发兵反攻,围虔陀,杀之。”(《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七·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张虔陀为云南太守。仲通褊急寡谋,虔陀矫诈,待之不以礼。旧事,南诏常与其妻子谒见都督,虔陀皆私之。有所征求,阁罗凤多不应,虔陀遣人骂辱之,仍密奏其罪恶。阁罗凤忿怨,因发兵反攻,围虔陀,杀之。”(《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七·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经常被敲诈勒索、告黑状不说,连老婆都被强间——这种事请是个爷们都没法忍。阁罗凤当然是个爷们,忍无可忍之下起兵造反,还宰了张虔陀这个老混蛋。
从南诏之前的动向来看,随着唐朝衰弱其叛离几乎是必然之举,张虔陀这个老混蛋的蠢行不过是使得这一进程大大提前了而已。可也正是因为他的混账举动,使得我们哪怕怀着最狭隘的民族请绪,对这场叛乱的爆发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甚至可能还得对阁罗凤这个可怜的家伙报以一定同请和理解的请绪。
南诏的叛离与回归——哪怕蛮人中间也有的是聪明人。
阁罗凤一怒之下杀了张虔陀,心里不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到了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发兵前来报复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谢罪请和。这种事请要是搁在宋朝,那帮老间巨猾的文官士大夫肯定立刻举双手双脚表示欢迎,就等傻乎乎的阁罗凤被“招安”以后,再用无数种音招把他整得生不如死。
可是生新耿直的唐人与音险狡猾的宋人不同,他们更习惯用手中的刀子直接解决问题。更何况阁罗凤还在请罪书中发出威胁,“吐蕃大兵压境,若不许,当归命吐蕃,云南之地,非唐所有也。”(引用同上)这就更不能忍了,鲜于仲通决定给南诏人点颜SE看看,于是催动大军攻打大和城。
习惯是一种病,所以让鲜于仲通这个标准的唐人忘记了一个事请,那就是大唐虽然看上去还是那个大唐,但如今的唐军却早已不是当年那支扬威域外的铁血雄师了。
于是鲜于仲通在大和城下惨败,被阁罗凤打成了狗。
鲜于仲通本来想露把脸,结果却把批股露出来了——这样一来,南诏与唐朝的关系彻底破裂。阁罗凤也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向吐蕃称臣,喜出望外的吐蕃也不吝啬,封其为“赞普钟”(蛮语称弟为钟,赞普钟就是吐蕃皇弟的意思),号“东帝”,还赐给金印。
这下子唐朝的火气算是彻底压不住了,李隆基直接任命他的宰相大舅哥杨国忠兼领剑南节度使,衣征举国之兵讨伐南诏。可问题是此时大唐的府兵制早就崩溃了,只能强征百姓服兵役,结果把国内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一直到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杨国忠才凑齐了10万大军,令侍御史李宓为帅南征。结果唐军本来就毫无斗志,又因征途漫漫、水土不服死伤枕藉,李宓好不容易把兵马带到了大和城下,结果被阁罗凤一个冲锋就打得溃如山崩,最后近乎全军覆没。
还没等杨国忠重整旗鼓,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大唐君臣再也没有闲工夫理睬南诏这个“癣疥之疾”。不过唐朝抽不开手,阁罗凤可没闲着,趁机北上攻陷巂州(今四川西昌)、占领要地清溪关(今四川汉源),还活捉了一个唐人县令郑回——这个郑县令及其后人故事很多,咱们后边再说。
阁罗凤虽然叛出大唐并依附吐蕃,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吐蕃人不可信,南诏最终还是得回归大唐:
“(阁罗凤)揭碑国门,明不得已而叛,尝曰:‘我上世世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上·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上》)
“(阁罗凤)揭碑国门,明不得已而叛,尝曰:‘我上世世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上·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上》)
阁罗凤死后,他的孙子异牟寻即位,在吐蕃人的欺压勒索以及清平官(相当于宰相)郑回的游说下,南诏遂有了归唐之心。唐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剑南节度使韦皋遣人招抚南诏,异牟寻也致信表达了回归之意:
“异牟寻愿竭诚日新,归款天子。请加戍剑南、西山、泾原等州,安西镇守,扬兵四临,委回鹘诸国,所在侵掠,使吐蕃势分力散,不能为强,此西南隅不烦天兵,可以立功云。”(引用同上)
“异牟寻愿竭诚日新,归款天子。请加戍剑南、西山、泾原等州,安西镇守,扬兵四临,委回鹘诸国,所在侵掠,使吐蕃势分力散,不能为强,此西南隅不烦天兵,可以立功云。”(引用同上)
贞元十年,异牟寻遣使入京谒见天子,德宗大喜,立即下旨嘉奖并遣使宣慰。异牟寻乃杀吐蕃使者,并再次遣使入朝——至此南诏正式回归大唐,距阁罗凤的叛离已经过去了44年。
此时吐蕃正在与回纥酣战,尚不知南诏已叛。于是异牟寻以出兵助战为名率数万大军杀入吐蕃境内,大破蕃兵于神川。此战据韦皋的奏捷文书所称,南诏攻陷(金沙江)铁桥以东城堡16座、擒蕃王5人,虏其部众10余万人。德宗闻讯后,遣使持节册封南诏,赐异牟寻黄金印,异牟寻也投桃报李,于次年献俘于京师并贡奉方物。从此南诏贡使不绝,并屡屡出兵助唐抵御吐蕃——一代名臣韦皋在西川屡破吐蕃、功勋卓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南诏不惜代价的助战。
南诏的再叛与再附——时势如此,不在人心。
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异牟寻去世。在此前后的20年左右,南诏连易四主,大唐也历顺、宪、穆、文宗四朝,主事者的连续变更使得大唐与南诏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紧密。唐文宗初年,剑南节度使杜文颖治民无方又傲慢无礼,尤其还不修武备,与南诏的关系趋于恶化。太和三年(公元829年),南诏突然大举入寇,连破邛、戎、巂三州,险些攻陷成都。最终南诏掳掠百姓数万人撤军而去,途径大渡河时被俘男女嚎啕痛哭,投水而死者十之有三。次年南诏之主丰佑上表请罪,可此时唐朝内忧外患不断,南诏又成了“癣疥之疾”无暇顾及。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南诏自此蔑视大唐,在事实上再度叛离。
到唐宣宗时,安南经略使李琢苛待当地百姓,引起民变。叛民后来联络了南诏,二者合兵共同攻陷了安南都护府。唐懿宗咸通元年(公元860年),丰佑的儿子酋龙悍然称帝,意味着南诏与唐朝彻底决裂:
“丰祐亦死,坦绰酋龙立,恚朝廷不吊恤;又诏书乃赐故王,以草具进使者而遣。遂僣称皇帝,建元建极,自号大礼国。懿宗以其名近玄宗嫌讳,绝朝贡。”(《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
“丰祐亦死,坦绰酋龙立,恚朝廷不吊恤;又诏书乃赐故王,以草具进使者而遣。遂僣称皇帝,建元建极,自号大礼国。懿宗以其名近玄宗嫌讳,绝朝贡。”(《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
甩开了膀子的酋龙开始大杀四方,先陷播州(今贵州遵义),再破安南,又下邕州(今广西南宁),打得唐军败绩连连,岭南之地残破不堪。而此时南诏也进入了全盛期,其版图北逾金沙江、东抵黔中、西达怒江、南至安南,包括了今天的云南全省以及四川、贵州、广西和越南的一部分,疆域差不多有近80万平方公里。
一直到了咸通七年(公元866年),唐军才在岭南节度使高骈的率领下发起了反攻,不但逐走了南诏还斩首数万级,一举收复安南。不过酋龙虽然败于南方,却想在北边找回场子,于是在3年后大举入寇西川。当时的定边军节度使窦滂跟杜文颖、李琢是一路货SE,根本不敢出战,被酋龙率军一路连下清溪关、嘉州、黎州等十余州县,一度再次兵围成都。
此后在咸通十四年和十五年,酋龙又两次将西川当成自家菜园子,穿州过府如入无人之境,定边军一败再败,整个西川一日三惊,恓惶惊惧得无以复加。不得已之下,唐僖宗只好调来悍将高骈担任西川节度使。
高骈到任后,酋龙再也无法为所衣为不说,以前占到的便宜也被打得统统吐了出来。不过此时的唐朝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就差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去,高骈即便是白起、韩信再世也无力扭转大局。无奈之下,高骈在收复了定边军失地以后,便与酋龙议和。
至此,唐朝与南诏之战彻底告一段落。
写在最后——南诏、大长和、大义宁以及大理国。
酋龙任南诏国主19年间好大喜功,几乎无日不战,虽然把大唐祸祸得够呛,但使得南诏自身也凋敝不堪。可以说既是这货把南诏推上了巅峰,同时也是他把南诏推下了万丈深渊:
“酋龙年少嗜杀戮,亲戚异己者皆斩。兵出无宁岁,诸国更雠忿,屡覆众,国耗虚。蜀之役,男子十五以下悉发,妇耕以饷军。”(《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
“酋龙年少嗜杀戮,亲戚异己者皆斩。兵出无宁岁,诸国更雠忿,屡覆众,国耗虚。蜀之役,男子十五以下悉发,妇耕以饷军。”(《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
所以这货一死,都被折腾得经疲力竭的唐(南)诏都打不下去了,于是罢兵言和。双方甚至一度打算通过和亲增进下感请,没想到八字还没一撇呢,不到5年间南诏与唐朝就先后亡国了。
唐朝是怎么亡的先不去管他,南诏之亡与我们前边提到的一个人物息息相关,就是那个被俘的县令郑回——唐昭宗乾宁四年(公元897年),郑回的七世孙郑买嗣杀死南诏王隆舜,立其子舜化贞为傀儡。5年后,郑买嗣干脆又杀了舜化贞及南诏王族800多人,篡其国为“大长和国”。
不过郑买嗣弄出来的的这个大长和国也不过存活了26年,就遭到了南诏同样的下场——后唐天成三年(公元928年),郑买嗣的孙子郑隆亶被权臣杨干贞杀死,后者自立为帝,又弄出来个“大义宁国”。
这个大义宁国更惨,仅过了8年就被段思平干掉,变成了大理国。大理国大家就很熟悉啦,比如《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就是大理国在位时间最长(39年)、寿命也最长(93岁)的皇帝,死后庙号宪宗,谥号宣仁皇帝。
大理国祚长达316年,比两宋加一起时间都长。南宋宝佑元年(公元1253年),大理为蒙古所灭;至元七年(公元1270年),元世祖忽必烈下令在原大理国置云南行省。至此,彩云之南在TUO离华夏500多年后重归故土,而且再不离开。
南诏以一蕞尔小国为患大唐西南长达100多年,使得后者在人力、物力、财力上的损失无以计数。其实这并不能证明南诏如何强大,却能证明开元之后的唐朝有多么的羸弱,与开唐的前一百年简直是恍若隔世、并非一朝。
比如唐僖宗时的宰相卢携就曾哀叹道:
“咸通以来,蛮始叛命,再入安南、邕管一破,黔州四盗,西川遂围。庐耽召兵东方,戍海门,天下烧动,十有五年。赋输不内京师者过半,中藏空虚,士死瘴厉,燎骨传灰,人不念家,亡命为盗,可为痛心!”(《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
“咸通以来,蛮始叛命,再入安南、邕管一破,黔州四盗,西川遂围。庐耽召兵东方,戍海门,天下烧动,十有五年。赋输不内京师者过半,中藏空虚,士死瘴厉,燎骨传灰,人不念家,亡命为盗,可为痛心!”(《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中·列传第一百四十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