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阁有一个小徒弟,他管给客人打扇子。客人多了,他就拉屋中间那块大布帘子当风扇。他一蹲,把绳子往下一拉,布帘子给东边的一排客人扇一下;他再一蹲,一拉,布帘子又给西边的客人肩一下。夏天的晌午,天气闷热,小徒弟打盹儿了,布帘子一动也不动,老师傅给小徒弟的秃瓢儿上,一脑勺子,“叭!”好结实的一响,把客人都招笑了。这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一个月要去两次文华阁,他在那里剃头、刮脸、掏耳朵。
现在我站在文华阁门口了。五色珠子穿成的门帘,上面有“文华”两个字,我早会念了,我在三年级。今天我们小学的韩主任,把全校女生召集到风雨操场,听他训话。他在台上大声地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各位女同学,你们的头发,也是从父母的身体得来,最好不要剪,不要剪……”
我不懂韩主任的话,但是我们班上已经有两个女生把辫子剪去了,她们臭美得连人都不爱理了,好像她们是天下第一时髦的人。现在可好了,韩主任说不许剪,看怎么办!大家都回过头看她们。可是,剪了辫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也剪了呢?
韩老师正向我们微微笑。她站在风雨操场的窗子外,太阳光照在她的蓬松的头发上,韩老师没有剪发,她梳的是面包头,她是韩主任的女儿,教我们跳舞。韩主任一定也不许他的女儿剪发,我喜欢韩老师,所以我也不能剪。
但是我的辫子这样短,这样黄,它垂在我的背后,宋妈说,就像在土地庙买的那条小黄狗的尾巴,所以她很不爱给我梳。早晨起床,我和妹妹打架,为了抢着要宋妈第一个给梳辫子。宋妈说:“真想赌气连你们的两条狗尾巴剪了去,我省事,也省得你们姊儿俩睁开眼就打架!”
我站在文华阁的玻璃窗前向里看,布帘子风扇不扇了,小徒弟在给一位客人递热毛巾,他把那热手巾敷在客人脸上,一按一按的,手巾上冒着热气,我仔细一看,那客人原来是爸爸!他常常刮了胡子总要这么做的,我知道,热手巾拿开,就可以看见爸的嘴上是又红又亮的,但是我要赶快赶回家去了,不要让爸爸看见我。他常对我说:“放学回家走在路上,眼睛照直地向前看,向前走,别东张西望,别回头,别用手去摸电线杆子,别在卖吃的摊子面前停下来,别……”可是照着爸爸的话做真不容易,街上可看的东西太多了,我要看墙上贴的海报,今天晚上开明戏院是什么戏?我要看跪在边边要饭的乞丐,铁罐里人家给扔了多少钱?我要看卖假人参的,怎么骗那乡下佬?我要看卖落花生的摊子,有没有我爱吃的半空儿?我要看电线杆子,上面贴着那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的红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