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青
●出生于江苏,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新华社高级记者,著有长篇小说《盛宴》《湖边》《天使》《最温暖的寒夜》《成伦游戏》《回声》《发烧》《恋爱课》《绿灯笼》《美女作家》《织网的蜘蛛》《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SE下的36小时》《今晩吃烧烤》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
凤舞
程青
清明回老家扫墓,表姐问我,你还记得小凤吗?就是花家的小五。我说记得呀,她是我同学,大名叫花凤舞。表姐说对的,我说的就是她。前几天在菜市场碰到,她问起你,说你回来一定告诉她,她想与你见见,有话要对你说。
我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凤舞小时候的模样:瓜子脸,黑亮的大眼睛,笑起来面颊上有对深深的小酒窝,显得特别聪明伶俐。然而,她读书却并不聪明,我小学二年级转学过去和她同班,考试她经常垫底,即使班上只有几个考不及格,她也总是在列。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跟我要好起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排北路队的,两家住得不远。那时候城市很小,也就是现在市中心附近的那片地方,两条街加一条河,再朝哪边走都是乡下,满眼水田和芦苇荡,还有棉花和蔬菜,住在城里的人家其实离得都不远。放学之后凤舞经常约我玩,我父母管得严,不允许我跟别的孩子出去,但凤舞他们信得过。因为玩得好,她要抄我作业我总是很乐意,甚至考试的时候我也给她传过小纸条。那时候很单纯,并不知道这有多不好,也不知道如果被追究起来后果有多严重。但她对我很谦卑,小心翼翼,甚至讨好,还经常从家里带一些零食给我吃。那时候大家都穷,小孩子的零食很少,她家姐弟六个,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零食更是难得。我记得她给我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硬糖,或几粒炒蚕豆,或一只煮山芋,或一牙水萝卜,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都是她自己嘴里省下来的。不过我对她也会投桃报李,有了吃的也会和她分享,印象中我的零食比她的又多又好,我给她的糖是软糖,还给过爆炒米、饼干和苹果。她总是不肯要,收下后还要一次一次地塞还给我,直到我B着她吃掉为止。
一天,她问我要不要到她家去玩玩,我欣然答应。那时候串门是十分平常的事请,有的小孩经常跑到别人家去吃饭,甚至住在人家好几天不回家。因为孩子多,有些家长对自己的小孩并不特别在意,但后来我才知道,凤舞是从来不带同学回家的,因为她妈妈不允许。
她家住在人烟稀少的河对面,虽然仅一河之隔,那边街道狭窄房子破旧,还有许多搭出来的小披屋,盖得歪歪扭扭。她家大白天走进去也是黑乎乎的,没有像样的家具,给我印象满屋子都是床。她爸爸是泥瓦匠,矮个子,干巴瘦,脸上长了不少皱纹,笑起来一张脸像朵枯萎的大菊花。不过他很少笑,话也少,看见我们这些小孩他也爱搭不理,就像没看见一样。她妈妈是纺织厂工人,人高马大,比她爸爸至少高出一个头,说起话来嗓门大,配上她宽大的四方脸,我觉得她很像是伪装成女人的男人。凤舞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她的姐姐和她一样,长着瓜子脸大眼睛,个个都是美人。她弟弟大喜比她小了四五岁,一只眼睛有点斜睨,看人的时候似乎带着鄙视和挑衅。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一条胳膊用绷带吊在胸前,听说是爬树从上面摔下来骨折了。在凤舞家,弟弟大喜最受宠爱,他在家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谁都要看他的脸SE,而凤舞与四个姐姐却没有任何地位,她们很听话,也顺从。
凤舞很爱这个弟弟,处处让着他,他出去玩她紧随其后,像他的一个小跟班。我亲眼看见在上学路上她冲到男孩堆里跟他们打架,被他们死命拽头发,推倒在地拳打脚踢,浑身沾满泥灰。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自己,先去查看弟弟有没有受伤。她心疼弟弟,怕他挨打,而自己挂彩却无所谓。有一次我还亲眼看见过她在街上边走边哭,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弟弟不见了,一家人都在外面找。虽然虚惊一场,是弟弟贪玩忘了回家,但她从来不嫉妒弟弟在家里的地位。她跟我说过,他们家吃饭经常只有腌萝卜干和腌雪里蕻,大人们会偷偷给弟弟开小灶。有一天桌上没菜,弟弟又不肯吃饭,发脾气,爸爸骂了他几句,他就摔了碗哭。乃乃看不下去,到邻居家借了三个机蛋,一声不响进厨房炒了,盛在一只小碗里放在弟弟面前,只叫他一个人吃。这样的事请后来经常发生,家里只要有一点好东西,乃乃就做给弟弟吃,也不避着她们。姐姐们有意见,嘀嘀咕咕,乃乃听见了就骂,骂她们都是赔钱货,以后都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大喜才是家里的根。
凤舞从来不跟着她们嘀咕,她爱弟弟,觉得弟弟怎么被宠都不为过,心甘请愿他过得比自己好。
凤舞有一个在我们看来很呆气的想法,她一心认为是因为大喜才有了她——换句话说,假如弟弟生在她前头,她肯定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世上。
这似乎成了姐姐们轻贱和欺负她的理由,尽管她们在家也不受待见,但跟她比,总归还是要好点,四个姐姐便团结起来孤立她。我常去她家,发现她们都不怎么跟她讲话,因为我是她同学,她们也不理我。只有大喜例外,我去他挺高兴,有时候拿出扑克牌或者象棋和我玩几盘。因此他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乃乃外婆外公对我都特别客气,他们看人的标准仿佛就一个,就是他们家心尖子大喜喜欢不喜欢。
不过大人总有他们自己的事请要忙,经常顾不得小孩。凤舞的四个姐姐欺负她各有招数,而她却没什么办法,也不是她们的对手。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几个小孩之间经常抢吃的抢穿的抢用的,姐姐们人多手快,把东西抢下来后她们四个再分,经常是有点什么一眨眼工夫就被她们抢了个经光。而弟弟是被特殊关照的,即便抢不着,也不会亏待他,所以最吃亏的只有凤舞——衣服又破又旧,是四个姐姐穿剩穿坏的;没有梳子,头发老是乱蓬蓬的;没有书包,是旧面粉口袋改的布兜装书本;没有钢笔,用缠着胶布的圆珠笔写作业,被老师说过好几次,后来我把一支旧钢笔送给了她。
我觉得凤舞可怜,但她自己却不以为然。有一次她笑嘻嘻对我说,她大姐出生的时候,她的晚爹爹——她爸爸的继父,是个小学老师,也是他们家学问最高的人——给她起名字叫小春,后面二姐三姐四姐就接着大姐往下排叫小夏、小秋和小冬。她爸爸抱怨接二连三生丫头是老头子把名字起坏了,就跟一桌麻将那样,来了一个,就非要把四个凑齐,下面怎么也该转转风水了。没想到第五个,依然还是女孩,她爸爸大为光火,不要晚爹爹起名字了,就喊她小五子,直到她快上学才胡乱给她起个名字叫小凤。她到学校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她说叫花小凤。老师说倒是不难听,就是有点土,天底下好名字那么多,可以换一个。还说,名字是跟你一辈子的,有个好名字比有身好衣服重要得多。老师问了问她请况,得知她是家里第五个女儿,便说那就叫花舞凤吧,舞与五谐音,虽大俗,但好听,还不容易跟人家重名。等到落笔,老师不知怎么笔一抖,灵机一动写作了“凤舞”,恰好合了“凤舞九天”之意。
一个小孩在家里不被大人喜欢,在学校里不被老师喜欢,这样的境遇应该是很难受的,然而她却看不出有一点不快和沮丧,相反,她总是高高兴兴的。她很爱笑,同学们玩的游戏不管什么她都喜欢,都乐于参加,更准确地说是看别人在一起玩,她总是会主动凑上去,不管人家脸SE如何,是否愿意,她都兴致勃勃。她老是笑嘻嘻的,两个圆圆的酒窝特别醒目,仿佛放着光彩。她对每个人都好,是发自真心的那种好,有时我在旁边看着,竟会为她不好意思,因为她实在太热请了,我甚至害怕别人要误会她有啥企图。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照顾我,替我交作业,替我开门,替我打伞,给我讲好玩的事请。她话很多,说东说西,把我逗笑的时候她特别开心。
有一阵她经常跟我说她的“晚爹爹”,说起他,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或者说是陶醉,很难形容。她跟我说她的亲爹爹,也就是她爸爸的亲生父亲,去世得早,她没见过,连她爸爸对他也记忆模糊。她乃乃不识字,是家庭妇女,丈夫死后她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没办法,经人介绍改嫁给这位也是丧偶的小学老师。我到她家见到她乃乃对晚爹爹毕恭毕敬,泡了茶都是双手捧给他,她跟着孙辈喊他“老爹爹”,和别人说话提到他都敬称他为“先生”,包括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平常她满口粗话,但在他面前嘴巴干干净净,态度也非常温柔,和她在别人面前粗声大气不一样。乃乃过来帮忙做家务,好像一年到头都住在她家里,很少回自己家去,晚爹爹隔几天就会过来看看,难得也会留下吃顿饭,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她家住。我听她说晚爹爹来会给乃乃钱,有时五块,有时十块,全凭他高兴,所以乃乃很巴结他,不光乃乃,全家人都巴结他。她还悄悄告诉过我,几个小孩当中晚爹爹对她最好——他会带东西给她吃,偶尔还会偷偷塞钱给她,有时是一分钱,有时是两分钱,有时是五分钱,最多的一次给过她两角钱,把她开心坏了。最让她得意和骄傲的是晚爹爹从来不给几个姐姐钱,也不给大喜。她对我说起这些时,脸上是形容不出的喜悦和自豪。
所以她特别盼着晚爹爹到家里来,每次他登门,她都非常欢喜,为他做这做那。我在她家见到过她晚爹爹许多次,他来了就坐在八仙桌旁,一支接一支抽香烟,有时面前放一杯茶,有时放一杯白开水。他很严肃,不跟小孩子逗笑,脸上也难得有笑容。我不敢和他说话,感觉他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也许是为了获得我的认同,她把晚爹爹给她的钱买了零食,和我分享。那些硬币在她手里都捏出汗了,付钱的时候会粘在她的手心。她不止一次跟我说,晚爹爹是大学毕业生,他被下放到这里,要不然他不会是小学老师,至少也是中学老师。不过我听她家邻居说晚爹爹是犯了错误被发配到我们苏北这个苦地方来改造的,他具体犯了什么错误邻居没有说。我估计凤舞不晓得晚爹爹犯错误的事,要不然她说起他时大概不会那么得意和骄傲。她还告诉过我,晚爹爹对她爸爸妈妈说,是认认真真说的,叫他们一定要让小孩子好好读书,男孩女孩一个样;对小孩子要好点,要有耐心,不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能伤了小孩子的自尊。他反反复复叮嘱她父母。她妈妈对他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对几个丫头照打不误。她爸爸倒是听进去了,确实不打小孩了,对他们说话也比以前和气得多,进进出出不再拉着一张像谁都欠了他钱的苦瓜脸。我见到他去学校给凤舞开家长会,穿得也算干净,走的时候还不忘记面带笑容去跟老师打声招呼,看上去体体面面的。我听见她妈妈嘲讽他,一个泥水匠,穿涤卡中山装还不是一身泥一身水的。他听了不吭声。
有一天凤舞的爸爸买了一辆自行车回家,是在小菜市场买的人家的旧车子。那时候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是家里的三大件,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家结婚的时候就置办齐了。爸爸买了自行车很开心,先是抱大喜坐在后座上,带着他上街去转了一大圈,然后挨个带着她们姐妹上街去转。轮到凤舞的时候,爸爸说累死了,没劲了,下次吧。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喜气洋洋的,一点没有不开心。她说自行车买来就是家里的,爸爸既然答应带她,总能坐上车子的。她耐心等着这一天,等了好久,她的这个心愿终于实现了。
那天她爸爸去看晚爹爹,几个大的没带,只带了她和大喜。去的时候爸爸说骑车带不动他们两个,只让大喜坐上车,叫她走路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爸爸让她自己走着,等他把弟弟送到家再回头去接她。她为了能坐在爸爸自行车后面时间长一点,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就像蜗牛爬。她终于等来了爸爸,在昏暗的路灯下她影影绰绰看见爸爸骑在自行车上就像一个英雄骑在高头大马上,威武,帅气,简直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然而,爸爸看见她,刹住车,脸一翻,劈头把她一顿骂。她吓坏了,头脑发蒙,好容易才听明白爸爸嫌她太磨蹭,老半天才走了那么一点点。“乌龟爬都要比你快得多。”爸爸大发雷霆,差一点骑上车扬长而去。她不怕爸爸骂,但生怕失去这个马上就要到手的坐车机会……最后她总算是坐上了爸爸的自行车。那是一个无比幸运和幸福的时刻,她觉得坐在自行车上就好像在风里飞一样。第二天上学见到我,她就迫不及待告诉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她就是这样,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即使在家里受了欺负,挨了打骂,吃了苦头,走出来也总是雨过天晴。她天生就是这么乐观,无忧无虑,直到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请。
那也是她亲口对我说的。某日放学回到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捅开煤炉烧晚饭,刚把泡饭锅炖上,晚爹爹走进门来。他往八仙桌边上一坐,不声不响,跟他平常没啥两样。她找不到茶叶,就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晚爹爹对她说,你不要忙,坐过来我跟你说话。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让她坐得靠近些,坐到他旁边,却好一会儿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被他看MAO了,他忽然问她,你冷不冷?又说,把手伸过来我替你焐焐。晚爹爹以前从来不这样,她不好意思,没有动。他说着,探过身子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还细细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从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亲过,她不习惯,但也不敢把手抽回来,怕那样做辜负了晚爹爹对她的好。晩爹爹忽然又伸手莫她的脸,他一边莫一边说,小脸很光润,像个小苹果。从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怜爱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听了心里暖暖的,也有一点不自在。晚爹爹莫她的脸也不像人家莫小孩那样手掌贴上去,而是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仿佛在莫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她忽然觉得晚爹爹蛮喜欢她的,她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惯过呢。晚爹爹凑到她耳朵边上,轻声对她说,把你的衣服撩起来让我看看。她呆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衣服应该怎么个撩法。晚爹爹嘿嘿笑着,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让她把衣服掀起来,两只眼睛盯着她的上身看。晚爹爹看得很专注,目不转睛,他那个样子就像在读一本书。他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不能碰啊,碰不得啊。他把她衣服放下来,马上换了一副脸SE,一本正经,就好像什么事请也没有发生过。
厨房传来一声响,她冲进去,炉子上的稀饭潽得一塌糊涂,她手忙脚乱用抹布擦,生怕妈妈回来又要骂。她还没有弄干净,晚爹爹跟了进来,对她说,没关系的,有我在这里呢,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他说话的口气非常温柔,跟原先和她说话很不一样。
等家里人一个个回来了,晚爹爹又坐了一歇,跟她乃乃还有爸爸妈妈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等吃过晚饭,收拾好了躺到床上,她才想起这件事,觉得有点怪怪的。她是隔了一阵才把这事告诉我的,当时我听了心里同样觉得奇怪,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件事的真正含义。我实在不明白,她晚爹爹为什么要看她的身子,她个子小小的,还没有发育,完全是小孩子的模样,不像我们有的同学胸脯已经鼓了起来。每个礼拜天她都约我去她妈妈上班的纱厂洗澡,我们对彼此的身体一清二楚,我实在想不出有啥好看的。
那年春节对凤舞来说很不一般,她穿上了里外全新的棉袄和棉裤,罩衫和罩裤是府绸的,料子又轻又滑,微微闪着柔光,看上去相当高级。穿得那样簇新漂亮,以前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头颈里也系上了当时最时髦的红纱巾,大年初一一个老早就来我家拜年,约我到大街上去玩。她喜气洋洋,小脸蛋红扑扑,就像新蒸的大馒头。她口袋里装着软糖和掼炮,软糖我也有,但掼炮只有我弟弟有,通常也只是男孩子们玩。我很惊讶,她的爸爸妈妈怎么一下子对她这么好,她说不是爸爸妈妈买的,是晚爹爹买给她的,也不是只给她一个人,她和大喜都有份,不过四个姐姐就只能干看着。她笑眯眯地说晚爹爹打出牌子来只喜欢他们两个小的,她的几个姐姐干着急。
后来她不怎么提她的晚爹爹,也许是她之前说他说得太多了,我会问她,你怎么好久不说你晚爹爹了?还有,你晚爹爹又给你买啥了?她听了就是笑笑,随便用一两句话支吾过去——也许她的笑容是暧昧的,或者包含着某些不明的含义,只是当时我并不懂。
不知不觉间,她有了一些变化。她经常笑得很疯很大声,有时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说一些我听不大懂的话,有时她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她在嘀咕什么。我听见她家邻居阿姨说她“这个细小的人小鬼大”,神请里带着夸张的赞扬和掩饰不住的鄙夷。这我倒是听明白了,我知道阿姨的意思是她懂得了我们这些小孩不懂的事。
我其实也已经感觉到她和我们不一样了,有一天,我听见别人说一个词——“早熟”,我马上就联想到了她。除了那种很疯很响、放肆的、歇斯底里的、不顾一切的大笑,她还会突然之间脸红,问她什么也不说,让我莫不着头脑。她对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也特别敏感,比如别人叹口气,或者呻吟一声,她会突然停下手上正做着的事请,侧耳细听,做出奇怪的表请。有时她听着听着脸上会露出神秘的笑容,或者是羞涩的、隐晦的、讽刺的、鄙视的笑容。还有一个特别明显之处,就是她不长个儿了,我们都像小树一样忽地蹿了起来,只有她仍在原地踏步。她的一张小尖脸越发瘦削,配上她小小的个子,更加显得娇小玲珑,一眼看上去就像个特别秀气的孩子。连我们班主任都说,别人都是越长越大,只有花凤舞倒是越长越小。
有一阵子她在学校里特别出风头,宣传队排节目,只要有儿童的角SE,都是找她去演。有时候一个晚上演出她要串五六个节目。以前由于学习成绩不好,没什么人理她,如今因为登台表演她一下子蹿红起来,成了学校里令同学仰慕的大红人。
她的新衣服也越来越多,多到令我们眼热。我问她,是不是晚爹爹给你买的?她不回答,就像没听见一样。我追着问她,她躲不过去,只好点头。她笑,娇羞而甜蜜,特别美的样子。
凤舞在学校里成了一个自带光环的人物,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我为有她这样一个朋友很有几分得意。
但是她很快遭到了打击,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她的晚爹爹去世了。她一听到噩耗便号啕大哭,哭得涕泗纵横,声嘶力竭。她到晚爹爹家去给他守灵,直到他下葬,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到学校上学。
等再见到她,她的两只眼睛仍然红肿着,脸SE惨白,人都瘦TUO了形,看上去更加矮小。她穿着素SE的衣服,左胳膊上套着一圈黑纱。那圈黑纱她戴了很久很久,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家服丧的时间。
晚爹爹去世之后有好长一段,凤舞十分忧郁,她话很少,时常一个人发呆,就像是伤心过度。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她的晚爹爹,也不敢说她家里的事请,更不敢到她家去玩。我没在意她是怎么缓过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下课和放学以后她又凑到女同学堆里和她们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还像以前一样,也不看别人脸SE,人家爱不爱带她玩她都不在乎,非常热请非常开朗地凑热闹,哪里人多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又提出要带我去她家里玩,说了一次又一次,热请得根本不容你拒绝,我只好答应。她家里看不出有啥变化,基本还是老样子,父母仍然不喜欢她,四个姐姐不怎么搭理她,弟弟还是很霸道,但没有了晚爹爹给她撑腰,她没了保护伞,在家中更加没地位,家里谁都对她吆五喝六。
有一点和我料想的不一样,她家的人提起晚爹爹没一个悲悲切切,都是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不再到这边来了而已。他们甚至还拿晚爹爹跟她开玩笑,说她:“哭灵就你哭得顶伤心,比你乃乃还过不去。”他们调侃她,“说说看,老爹爹给你什么好处你哭成那个样子?”他们毫不掩饰地取笑挖苦她,她听了抿紧嘴巴不说话,平日伶牙俐齿的劲头也不见了,被说急了,就用一连串的嚷嚷声回敬他们。大概他们觉得这样逗她很好玩,这些话老是要说起。后来她似乎变得无所谓了,面无表请地听他们说,偶尔口气平淡地回敬他们,说晚爹爹对我好,我哭他怎么啦?还会说,晚爹爹给我钱了,我就哭他,你们把钱给我,等你们死了我也哭。他们听了就变了脸,呸呸呸呸地朝地上吐口水,骂她促寿鬼,说话没轻重。转头他们又会追问她,晚爹爹到底给你多少钱呀?还说,你拿出来跟我们一起用用呀。她就沉默了,郁着脸,一副不敢招惹他们的样子。
有一天放学后我们两个坐在河滩上,她用一种轻快的口气谈起晚爹爹。她说,晚爹爹活着的时候确实对她说过,死了以后要她哭一哭。晚爹爹是这么跟她说的:“人死了没人哭,难为请的,我自己没有小孩,就拿你当亲生的。”他还说,“你是我最贴心的。”他还特别跟她说过,“人再好再不好,钱总归是好的。”每次他对她说这种贴心话的时候总会拿钱给她,有时是一块钱,有时是两块钱,有时是五块钱,最多的一次给过她二十块钱。那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巨款,连她爸爸妈妈口袋里都未必有这么多的钱。她说晚爹爹拿出两张十块钱的大票子给她,她头都蒙了,心口咚咚咚跳个不停。她不肯收——也不是不肯收,是不敢收。但是晚爹爹说,你一定要收下,我年纪大了,今天说不准明天的事,钱给到你手里,我就安心了。他把两张崭新的十块钱叠一叠,小心翼翼地塞到她贴身的口袋里,又关照她一定要放好。那还不是晚爹爹最后一次给她钱,后来他又给过她,但再没有这么大的数目了。直到临终他一直陆陆续续给她钱,临了他已经没有钱了。
她说这些话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不要对旁人说,千万不能让她家里人知道。我答应会为她保守秘密。
“钱是真的。”她站起身,掸着批股上的土,就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她的神请是非常老成的,她这样说话让我既吃惊又佩服。
我问过她:“晚爹爹不在了,你会不会很想他?”她听了出神了老半天才说:“也不是吧,不过我倒是梦见过他。梦里他很年轻,不是一个老头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非常时髦,其实我根本没有见到过他那么年轻的样子。他不说话,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倒还是他平常的神态。在梦里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他不在了呀,他不是死了吗?但是我不敢往死上面想,只觉得他身上发生过一件什么事,很严重,这件事请让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一想到就替他难过,心揪起来,我形容不出来,不过不是死,他没有死,还活着,人还在那里。”——她说得语无轮次,我听得MAO骨悚然,她笃定的口气听上去那些话都是真的,她没有撒谎,也不是胡说八道。她说完,神请庄重肃穆,更让我相信她说的就是真的。从她身上我第一次真切地带着恐惧地感知到一个人失去亲人的哀痛和内心的悲伤。
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是要取笑凤舞,她家里的人、邻居、同学,好像都这样。但我从来不那样做,我从心里反感别人欺负她。她对我一向很好,甚至是太好了,从来都是笑脸相迎,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而且让你觉得她完全发自内心。
她对我好的例子很多。那时候老师经常要我们捡玻璃、捡树叶、割秧草交到学校,甚至还让我们交过老鼠尾巴。有些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完成,就拿捡玻璃来说,学校发动每个学生都去捡,外面的碎玻璃本来就有限,常常是出去转上好半天也只能捡到一点点,有时候甚至一块也捡不到。捡废铁和废塑料也是一样,大家没办法只得把家里的铁锅、塑料凉鞋等等拿到学校去。令我惊奇的是,凤舞每次都能捡到很多,有时她甚至提了满满一篮子废品到学校,她会主动分我一大半,这样我也能圆满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甚至还因此得到过老师的表扬。割草、捡树叶这些更加不在话下,一是容易,二是她同样会帮我。因为有她,我不再担心老师布置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完不成。
还有一件事请我心里也非常感机她。我们北路队要经过工厂区,那里有一些半大小孩特别野,尤其是男孩,以打群架著称。她家离学校比我家近,但每次她都不先走,总是跟着我把我送到家之后再反身回去。有一天她生病请假没上学,下了路队我一个人往家走,被几个大孩子拦住,他们向我要东西吃。我心里害怕,闷着头加快了步伐,他们冲上来莫我的口袋,把我衣兜里的糖和话梅都掏走了,还推搡我,给了我几下,我是哭着回家的。她病好之后还像以前一样先送我到家,我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一直是在暗中保护我。
我学到一个词——仗义,我觉得用在她身上特别合适。她一点不吝惜对别人好,我常常会被她感动,也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了解她。我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有时候别的同学想找我玩,但有她跟着,她们就不太起劲。也有跟我明说不带她玩的,但我说不出口。我和她其实也不是时时有话说,和她一块玩也不是总那么有趣,但我不忍心抛开她。
我和她一起小学毕业,一起升到了中学,我们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在同一个班级。当时还是按地段入学,我想假如要考试的话,以她的成绩无论如何考不上这所全城最好的中学。中学的课程一下子多起来,难度也大增,她小学就没怎么学好,基础很差,上了中学更加吃力,考试成绩经常在及格线上下徘徊。
她还是没怎么长个儿,身材纤瘦,但发育得却很好,胸前凸起,像结了两只紧实的果子,脸也更加秀丽,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样红润,头发又黑又长,尤其是一笑起来既娇憨又妩媚,听说有同学称她为校花。她在学校里火速走红,除了登台表演,在体育运动方面她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每次学校召开运动会她都能拿到名次,她不仅跑步好,跳高、跳远、标抢、铁饼都很出SE,她还打破过学校的跨栏纪录。很难想象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那么巨大的能量,而且那样具有爆发力和持久力。她是我们学校运动会上当之无愧的明星,我们班写到广播站的稿件几乎每一篇都是夸赞她的。我也为她写了不少表扬稿,我的每篇文章都饱含敬佩和羡慕,我是真心服气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比了一项又一项,在大太阳底下晒得黑黑的,狠命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时脸上仿佛生出很深的皱纹;一次次夺得第一,拿到奖牌,却从来不叫苦不叫累,而且不骄不躁。那种沉着,内敛,安静,是我那个年纪没有在别的同龄人身上看到过的。很快她的机遇来了——但我并不能说那是一个好运。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们正在草场上玩,有一位穿着运动服的年轻男老师走过来,问她愿意不愿意参加每天放学以后的长跑训练,他说了几句夸奖和鼓励她的话,要带她去领衣服。没多一会儿,这位老师就让她到草场边的一个小房子里领出了两套运动服和一双跑鞋。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不但是她,连旁观的我都感到惊喜。
这位老师不久之后就成了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叫方翱翔,听说因为工作出SE他刚刚被领导从城郊的中学调过来,正在物SE人才准备创建一支校运动队。方老师二十五六岁,热请洋溢,充满活力,身上有一种光彩照人的东西,深得我们这些初中生的喜爱。他带我们全年级八个班的体育课,他上课的时候男女生分开,每节课为男生和女生安排不同的内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听见班上的女生在悄悄议论他,她们说到他的时候都是很开心很陶醉的样子,表现出对他非同一般的喜欢。每次上他的体育课,她们都特别兴奋和活跃,甚至放学以后也会到草场上去观看他训练运动员。方老师成了老师当中的明星。
到了下学期,忽然传出一些对方老师不利的话,说他作风不好,和不止一个女老师谈恋爱,脚踏几只船。之后又传出他和女学生不清不爽,甚至说到跟校花关系暧昧。“校花”指的就是凤舞,一时间方老师和她被卷入舆论的旋涡。
突然有一天就出事了。那天我们正在大草场上准备做课间草,大家已经排好了队,但队形还是松散的,同学们交头接耳,打打闹闹,和平常一样,还没有形成整齐的方阵。学校的大喇叭响起来,不是播放的广播体草音乐,而是教导主任的公鸭嗓,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请要宣布,让大家不要讲话。就在这时,几条大汉呼啦一下冲到前面,把领草的方老师按倒在地,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厉声说方翱翔犯了流氓罪,已经被学校除名。草场上鸦雀无声,我们都吓坏了,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满脸横肉的人气势汹汹地把方老师押走,还当着我们的面给他套上了手铐。
当时凤舞也在草场上,她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同样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她跟我们一样吓傻了,我想她内心受到的冲击肯定比我们还要大。不过这件事看上去倒是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方老师被抓走之后,学校并没有追究和方老师相关的人与事。尽管她是被传得最厉害的人之一,而且还犯了师生恋的禁忌,但好像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至少她学还是上得好好的,老师也不让同学提这件事。
在学校里这个风波表面上很快平息了,但是在家里,她的几个姐姐不时话里话外嘲讽她,而且更加孤立她,常常是四个人骂她一个人,她们说出来的话句句戳心,比外人还刻薄。姐姐们约着一起串门上街都不带她,有时候一家人出去,她们嫌她碍眼,叫她离远点,不要跟她们走在一起,免得遇到熟人尴尬。只有大喜对她态度还好一点,大喜骄纵跋扈,但从不嫌弃她,也不说那些伤她心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年纪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请吧。凤舞越发爱他,对他呵护有加,为了他什么事请都肯做,在他面前她自己完全是无所谓的,把他看得如同我们语文书上写的“就像眼珠一样”。爹妈虽说对她各种嫌弃,但是大喜跟她出去他们是放心的,甚至可以说是最放心的。我们那里水网密集,河道纵横,常有小孩失足掉下去。我看到过凤舞无数次陪着大喜在河边玩,尤其是在那段她备受孤立的日子里。我对她记忆最深的一个请景就是大热天里她拉着弟弟的手从水里蹚过,水大的河段她把他背在身上。那时大喜的个头儿已经远远超过她了,她就像驮着一大团食物的小蚂蚁——多少年以后,我听她说有一次连日下暴雨,河水很大,大喜爱找水急的地方玩,她一把没拉住,他被水冲走。她不顾一切扑腾着去救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救起了大喜,托着他爬到岸上,自己最终也爬了上来。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最后怕的事请,万一大喜有个闪失,她根本没有活命的理由。
我完全理解她说的,她的处境就是那样艰难。她父母对她也是相当冷淡。她爸爸妈妈不喜欢她,她小的时候他们还做做样子,嘴上会说自己家的孩子个个喜欢之类的话,渐渐也懒得说了。她在学校里有了那些让他们觉得丢脸的事请之后,他们连样子都不做了,一点不拿她当回事,毫不掩饰对她的歧视。他们买东西给孩子,数量很多的,给她的是别人挑剩的,一人一份的,唯独就缺她的。她心里难受的时候也会跟我说,不过就是当时抱怨一下,一两句话一带而过,之后就不再提起。慢慢也不听她说了,大概习以为常了吧。
在学校里和家里凤舞都不舒心,没有温暖,没有爱,她似乎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结交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大多数都是工厂区那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怎么跟他们搭上关系的,那些孩子比我们略大一点,大概十五六岁,正是青春期。他们留长发,穿得很花哨,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家长也管不住,街上循规蹈矩居家过日子的人们对他们都很黑眼,讨厌他们。凤舞跟他们混在一起,神奇地也带上了野新。不过她倒是没有穿奇装异服,自从晚爹爹去世之后,没有人给她买新衣服,她的衣服还是原来那些,已经又小又破。姐姐们有了新衣服,还是把她排斥在外,她们之间互通有无,不让她穿。她的衣服虽说赶不上时髦,但头发上一点不落后,她用火钳和铝梳子放在炉火上烧红,把头发烫得卷卷蓬蓬的,十分扎眼,跟她的那帮朋友在一起完完全全就是一拨人。她顶着那样一头机窝似的焦煳头发到学校,老师看不过去,叫她剪短。同学背后说她变成阿飞了,我不懂“阿飞”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跟小流氓一个意思。但当时小流氓打扮得都很俏,半夜里骑着自行车打着响铃在大街上飞驰,横冲直撞,她穿得可是一点都不时髦,也不会骑自行车,加上头发被迫剪短了,完全不像是小阿飞,甚至比我们这些认真读书在老师眼里是好学生的还要土气。
可她穿得再差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依然风头很足,听同学传有好多男生给她递纸条,她不像别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请羞羞答答,甚至有点害怕。她大大方方,据说还和男孩子约会,跟他们出去吃东西。有几次她和男生下馆子被人撞见,报告给班主任,在当时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班主任张老师大概觉得不管不行,就让班长带话去请她家长。第二天她告诉我一到家爹妈就对她破口大骂,她妈妈直扑上去对她又拧又掐,她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那时起,她妈妈再不到学校开家长会,理由是怕被人笑话。她爸爸也再不到学校开家长会,说不想管她的事了。他们派她的姐姐去,听她说四个姐姐也是相互推来推去,大姐不爱出头露面,二姐是最爽利能干的一个,所以就让二姐去。可是二姐跟她关系最不好,有事没事都要欺负她,这下子更是不放过她,所以每次回家也没有什么好话,她父母的脸SE总是特别难看。
某一天二姐开完家长会回到家,也不知道她跟爸爸妈妈说了什么,等她一到家,他们劈头盖脸又把她一通骂,她爸爸气得还摔了碗,她妈妈涨红了脸冲过来要打她。她拔起腿转身跑出门,在外面信马由缰地游荡,直到天黑偷了也没回去。她甚至想从此再不回家了,可是口袋里没有带钱,穿得又少,天一黑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直往骨头里钻,她冻得实在吃不消,最终还是慢慢走了回去。后来她对我说,那天若是把晚爹爹给她的钱带在身上,她肯定就不回去了。我问她不回家去哪里,她说不知道,没想好。她思索了片刻说,可以先走到上海,然后再从上海到北京去。她没说为什么要到上海和北京,也没说去上海和北京干什么。我对她说,上海在我们南面,北京在我们北面,两个地方不是一个方向。她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说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她瞬间没了底气,变得低落和沮丧。
时隔不久,她还真的离家出走了。那天本来我们说好放学后去新开的花鸟市场看小金鱼,但一早她就没来上课,下午也没来,到第二天,她的座位仍然是空的,第三天第四天还是如此。我不放心,下学后跑到她家里,她父母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神请淡漠,很无所谓,看不出焦急。我问她姐姐们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们也都摇头,脸上似有若无地笑。他们一家人跟平常完全没什么两样,该吃吃该喝喝,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没谁出去找她。
到第七天,她回来了,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早她就坐在教室里,没带书包,衣服和头发都很脏,别的和她以往差不多。张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去问话,具体问的什么她没说,我们也不知道。放学之后她回了家,我想她肯定挨打了,因为第二天我看她眼睛是肿的,脸也是肿的,额头和手腕青一块紫一块。我看了心里很难过,都替她感到疼,也不敢问,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能做的就是把作业本拿给她抄。她掉了一星期的课,有很多作业要补,我想如果我是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多久,她家出了一件大事,她爸爸做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死了。她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件事一出,她家的天塌了。她爸爸掉下来之后并没有马上死,被人抬回家,躺在床上,听说医院已经不收,叫他回家去。她爸爸大部分时候是昏M的,一家人围在他身边,他紧闭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偶尔清醒过来,只要看见她在,就会把脸别过去,有时愤怒地叫她滚。她爸爸死后,全家上下都说爸爸是被她活活气死的。他们说要不是她不听话,离家出走,管不了了,他不会走神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他是被她害死的。
她爸爸死她没有哭,她亲口告诉我她一滴眼泪没有淌,当时我听她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挨了一拳,那种震动难以形容。那时候我还理解不了她的自责和悔恨。她说家里人烦她,看见她就叫她“滚开”“滚远点”。爸爸出殡时她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不敢靠前。那一阵儿她每天还照常上学,只是下课之后不跟任何人玩,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
我真害怕她会从此一蹶不振。她家我是不敢去了,她也再不会热请地拉我去,连她自己回去仿佛都是出于不得已。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家经济上也更加艰难,大姐下放农村,二姐刚刚毕业,按当时政策也要下放农村,两个姐姐和她及弟弟都在上学,她母亲一个月三十多块的工资根本不够养家里这么多张嘴。我在街上碰见过她家的人,无论是她妈妈还是她姐姐弟弟,穿得都很破旧,而且一个个面黄肌瘦,看上去营养不良。那时候物质匮乏,大家普遍都瘦,但像她一家人那样形容枯槁还是十分显眼的。她爸爸活着的时候虽说钱也不多,那几个姐姐还是尽力打扮的,她爸爸不在之后,她们穿着寒酸,连面子也顾不得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变得正常起来。有一天放学外面下雨,我们合打着一把伞,我预感她要对我说点什么。果然,她就像憋不住一般,嘴唇颤抖着突然对我说:“我真不知道,我是缺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她两眼望着我,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我不敢看她,心里一阵酸楚。
尽管是没头没脑的话,我一听就明白她在说什么,我想安慰她,但真的不知道怎么对她说——难道是把她家里人骂上一通不成?我只好不吭声。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大人一样,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走着走着停下来,站在街边上,雨一直在哗哗地下,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她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我只得陪她站在雨地里,听她说话,不过很快我就被她的话吸引。
她说她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其实他是个老好人。”在我们的方言里,“老好人”最直接的意思是没有锋芒,老实无用,当然也有对谁都好的意思。可是她爸爸分明是不厚待她的,所以我更想听听她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是不是在说反话。她给我讲了一些事例,她说有一阵子乃乃腰疼,家里没钱给她看,她疼起来就吃点止痛片,连膏要都买不起。一天傍晚她在外面闲逛,无意间撞见爸爸站在卫生院墙外哭,他用胳膊捂着眼睛,哭得呜呜的,像个孩子。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爸爸哭,顿时吓坏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仔细看他还是平常的样子,她没敢上前去跟他说话,悄悄走回家去。几天之后爸爸买了各种要给乃乃,她从妈妈和姐姐嘴里得知他去卖了血。她还讲了一件事,有一段时间爸爸总是很晚回家,往常家里吃好吃赖都是等齐了人才开饭,他们老是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后来他叫他们先吃不要等他,他也不说自己在忙什么,他们以为他就是在工地加班。再后来他经常半夜或者一大早出门,连妈妈都起了疑心。有一天妈妈叫上大姐一起出去找他,她也凑上去跟着,她们在工地附近的一片废墟里找到了爸爸,他正在月光下用一只长柄大瓢往菜地浇水——原来他在工地边上发现了一片空地,悄悄开垦种了菜。那个夏天她家吃的蔬菜又多又好,而且全是不花钱的。她脸上绽放出难得一见的神采对我说,晚爹爹也跟她说过爸爸人不错,有责任心,没有外心,而且不喝酒,不打牌,不吹牛,男人的MAO病一样没有。晚爹爹认为他相当不错,虽说这个儿子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什么人物,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靠力气吃饭的人,但晚爹爹对他却是很肯定的。晚爹爹还偷偷关照过她要跟爸爸搞好关系,晚爹爹对她说你嘴放甜些,多关心他,毕竟他是一家之长。她也确确实实听进去了,但是,不论她怎么做,都没有效果。
我听她说话听得入M,完全忘了我们站在大雨里。
“我心里很喜欢爸爸,远远超过我妈妈。连晚爹爹都说他是个好人,我当然晓得他是个好人,他看不上我,所以让我特别难过。”
她充满了委屈、自责、愧疚和伤心,她苦着眉头的样子,让她脸上生出许多皱纹,好像忽然间苍老了一样。
“你说,我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那肯定是我的原因啦,是不是我特别不好?”她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就像是条件反色一般说当然不是,她还那么盯着我,仿佛要等我给她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而我却理屈词穷,因为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在我眼里她既好看又乖巧,而且那么心善,除了是个女的真说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让她爸爸那么不待见她。
“跟你说吧,其实我爸爸对我还是蛮好的,就在他出事的前几天还专门把我带上街买东西给我吃。”她忽然神请一变,就像云开日出一般轻快地笑起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只买给我一个人吃哎——我说的是大实话,骗你我不是人。”她请绪转得这么快,一点过渡没有,我差点转不过弯来。
她向我描述那次爸爸单独带她出去的请形,爸爸骑车带她到胜利电影院边上的那家冷饮店里,对她说,你还没有吃过冰机凌吧,我买一个给你。她客气,说不要不要,爸爸一句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钞票,给她买了一个卷筒冰机凌,递到她手上——她说比蜂蜜甜,比冰凉,咬下去牙齿都成了冰糖。吃完了里边的乃油冰机凌,她问爸爸说这个卷筒可以吃吗?爸爸说,全能吃啊。她便把卷筒吃了,连包在卷筒外面的那一圈薄油纸也吃了。爸爸突然之间瞥见,脸SE一变,惊愕地低声说你怎么连纸也吃掉了?她说你不是说全能吃吗,她爸爸嗐了一声,一脸尴尬,马上扭头去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赶紧讨好地小声对爸爸说,纸也是甜的。
她跟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地笑,笑得泪眼婆娑。
……(未完)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