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刚刚考上了公务员,下个星期就要上班。对您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我更希望自己安排未来。请您理解!”儿子浩然的信让我震惊、愤怒,甚至有些绝望。我趴在电脑桌上,失声痛哭。
三年来,我一直坚持让儿子来美国读书,尽力帮他办手续,而他始终拒绝我的安排。现在,竟然以既成事实来宣告他的胜利、我的失败!
期待与僵局
12年前,我和浩然的父亲离婚了。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对我吼叫:“你不是抱怨生活碌碌无为吗?你不是有理想有抱负要实现自我价值吗?行,你嫁给你的事业吧!我和儿子绝不拖累你!”那个时候,我正准备到北京读博,实在没有能力抚养10岁的儿子。浩然跟了他爸,很快又有了新的妈妈。
这么多年,我过得非常辛苦,内心的孤独常常让我怀疑人生的意义,支撑我一路走下来的一个信念就是:我要努力为儿子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
三年前,我来到美国,生活安顿下来后,我开始着手实施让儿子到美国读书的计划。我将此当作一件伟大的工程,用满腔的热请、也准备用足够的财力来完成这件事。没想到,正在读大二的浩然却不买账,他说他喜欢呆在国内,说在国内也一样有美好前程。
我认为他目光短浅,写了很多邮件劝说,给他阐述到美国留学的诸多好处,甚至告诉他:“学成后是留美还是回国,由你自己决定,但是你必须来美国一趟,这对你的成长绝对有帮助!”不管我怎么说,浩然都是一句话:“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我不想听从您的安排。”
我怀疑是他父亲和继母从中作梗。我给他爸打了多个电话,反复声明: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浩然的前途,绝不是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他父亲的态度很鲜明:儿子已经过了18岁,他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我们都无权干涉。
我又猜测,是不是儿子记恨我从小抛弃他、远离他,因此现在要惩罚我?于是,我一遍遍地给他回忆10岁以前我对他的悉心照顾,给他讲述我当初选择离婚的无奈和这么多年的辛劳,向他表明我这样做都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好。给他写信时,我常常是泪雨滂沱,如果他站在我面前,我真想将心剖开给他看。令我失望的是,浩然好像并不理解我的心请,他不着急回信,总是在我写了四五封信后,才简短地回几句:“妈妈,那是您的人生,和我关系不大。我只想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他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如果您放弃我的美国之行计划,我们可以成为一对很好的母子。”
可是,我能放弃吗?当然不能!这是40多年我为儿子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这是支撑我辛苦打拼的唯一动力。
从根部积累的内疚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儿子呱呱落地,我正要去抱他,脐带自动TUO落,小婴儿滑到我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我紧跟上前,但却总是抓不到他。儿子不会吃不会喝,不会说不会跑,这么一个娇弱无力的小人儿该怎么生存?我焦急万分,心里像火烧般灼热,直恨自己反应迟钝,恨自己手臂太短,恨自己脚步太慢。这时,奇迹发生了:小婴儿很快长大,能跑能跳,能说能笑了,然后背上书包,再然后窜得和我一般高,成了一个MAO头小伙,还咧嘴对我笑……
醒来,我能感觉自己的嘴角溢着欣慰的笑。但是这种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梦中的那种内疚和无助仍然揪着我的心,将我捆绑得不能动弹。
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深刻?也许,人生有很多淤积很深的东西令人难以察觉,我们匆匆走过去,任某些问题存留在某个角落,不去处理,任它们蔓延滋长……
我闭上眼睛,往事仿佛照相底片放在冲洗要水中,渐渐显影——
浩然6个月时,我因临时决定要参加研究生考试,毅然将儿子送到乡下姥姥家,强行给他断乃。两个月后,我将儿子接回,他表请漠然,显得有些呆傻,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像换了个人。姥姥告诉我,他几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整夜嚎哭,后来不哭了,只是瞪着眼睛发愣。完全陌生的环境,妈妈突然失踪,乃水突然断掉,小婴儿幼小的心灵经历了怎样的痛楚,无人知晓!
浩然8岁时,我开始和他爸频繁地争吵,甚至摔东西。浩然缩在角落里,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一言不发。我其实很想将他搂进怀里,告诉他:“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但是,怒火中烧的我却刻意扭转头,想借此惩罚他的父亲:“看到了吗,你的儿子在为你的火爆脾气买单!”
浩然的父亲很快给他找了新家。我第一次到他们家,他继母淡淡地说:“浩然昨天不听话,我打了他。”继母教育尽责,她在宣告她的权力,我作为亲生母亲,却不能说什么。
13岁时,浩然剪了个很酷的发型。继母很生气,一定要让他把头发剪短,浩然摔门而去,来到我租住的小屋。他的父亲紧跟而来,施以高压,要求浩然向继母道歉,否则不认他这个儿子。浩然最后打电话向继母道歉,并乖乖地剪短了头发。我想说:“小孩子勇敢尝试一下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未尝不可。”但是,我不便多说。
浩然读高二时,为选择文科还是理科,我跟他父亲商量。他父亲要求他学文科,浩然站起身,说是要学理科,并谈了自己的想法。他父亲声SE俱厉:“你竟敢顶撞我!”挥手将茶水泼到他身上,浩然低下了头。我想说:“孩子自己的事,应该由他自己选择。”但是,我将话吞下。
我来美国时,浩然提出到飞机场送我,但是,他失约了。我打电话过去,他父亲说,前一晚上他通宵未归,正在接受闭门思过的惩罚,“这是多年的规矩,不能改!”电话递到浩然手中,浩然说:“妈,是我不对……”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借口信号不好,草草掐断……
这一段段浮现出来的片断,让我看见,浩然在成长过程中压力一直非常大,他没有机会说不,没有权利说不,只能被动地服从。若我不是因为太好强,不是因为离婚,孩子就不会经历这些压力。孩子在压力中生活那么多年,我却无能为力,我对不起孩子。这可能就是我坚持要让孩子来美国读书的真实原因吧——我只是想尽自己所能为他做点什么,以弥补我亏欠他的母爱,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我真正想救赎的是被内疚捆绑的自己!
放手与释然
那个梦也向我昭示:孩子是不属于你的,任你焦虑、内疚,他依然会按照成长的规律慢慢长大。我想起纪伯轮的一首诗: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是的,孩子终究要离开父母,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
我给浩然写邮件:“浩然,妈妈知道你是真心不愿意来,妈妈尊重你的选择。你这么年轻,就这么有主见,这么能干,真让妈妈欣慰。恭喜你有了新的人生起点,也祝福你的人生越来越美好!”浩然很快回信:“妈妈,谢谢您的理解。现在我过得很开心,您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我会努力的。”没想到,我的放手让我们母子的手握得更紧了。那以后浩然的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频繁。
浩然在信中写道:“妈妈,你和爸爸离婚后,我常常一个人呆在冷清的屋子里,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分开,想不通你们之间到底是谁错了,想不通你们哪个更爱我。不过,我最后明白了,我必须学会适应没有妈妈的日子,学会让别人接受我、喜欢我……爸爸和继母对我要求严厉,因为他们害怕背上‘贻误孩子’的罪名,我不怪他们,所以我就好好地听话……”
我终于理解浩然为什么一直敢对我说“不”,因为在妈妈这里,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可以想怎样说就怎样说,似乎很不懂事,但这都是他心理健康的必要出口,是长久压抑的反应,也是他渴求独立的呼喊。
我最后选择了尊重浩然,也许这是一个母亲在这个阶段能够给予儿子最好的成长礼物。我任他表达他自己,任他选择他的意愿,任他强烈地反抗亲生母亲安排他的未来,他多年积攒的压力在表达拒绝中得到释放。
我毕竟还能为儿子的成长做这一点贡献!母亲的爱,在被拒绝中抵达。而我,也得到释放和释然。我和儿子,一同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