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茂克家的
胖虾
我上初中时的一年暑假,去姨姥姥家了。姨姥姥家住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距离镇上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下了大客车,舅舅骑自行车去车站接我,即使这样,到家的时候,天也快黑了。看到村里来了陌生人,巷子里探头探脑地出来很多人,对我品头论足。
我被他们称作“城里人”。城里人像怪兽,每次去都会被他们围观。姨姥姥因为家里来了“城里人”,说话的语气也硬气起来,小孩子们快出去!堵在门口热死了。去去去,去街上风凉去!
我从提包里往外拿母亲给姨姥姥带的点心,姨姥姥一把按住我的手,神SE诡异地对我挤着眼睛说,茂克家的还在,别让她看见,看见就不离左右了。
某某家的,一般是指某家人的媳妇。我左右看了看,没见有家庭妇女在场。姨姥姥见我疑或,一呶嘴说,那不。
我这才发现,在我身后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站在那里。因为姨姥姥的表请,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这个有着十岁小孩身高的人,竟长着一张“大人“的脸。
我连忙收住了手,把点心往包里压了压。转身看着“茂克家的“。这是一个典型的脑瘫人的脸,宽宽的鼻子,大嘴巴,由于常年流口水,嘴角被口水泡得发白。她穿了一件小碎花的褂子,一条黑裤子,裤子挽着,趿着一双很大的凉草鞋。大热天的,头上竟然围了一条大红的头巾。我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笑嘻嘻地看着我。姨姥姥用手推搡着她说,快走吧,要不你男人又要找不到你了。
把茂克家的推出了家门口,姨姥姥慈祥地看着我,接过我拿出来的点心,高兴得无法形容了。
我问姨姥姥,这个人有男人?姨姥姥说,就是我们屋后的茂克,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子。我问大热天的她怎么还围着红头巾,姨姥姥说那是她出门子的时候,她娘给她的唯一的嫁妆。
第二天,姨姥姥带我去南沟洗衣裳。南沟在村子的最前边,有一眼常年不枯竭的泉子,泉水流淌形成一条小河,河床是青石板和细细的河沙。人们洗衣服的时候,只要用沙石围起一个坑,不一会就蓄满了清清的泉水。一年四季,小河不结冰,全村人都到这里洗衣服。
由于是夏天,河边的人很多。基本都是女人带着孩子,一边洗衣服,一边消暑。
我和姨姥姥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把衣服拿出来泡在水里,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着,又搬来一块平坦的石板当做洗衣板。一切安排妥当,我把脚伸进溪水里,偷心的清凉让我忍不住用脚拍打着河水。
孩子们玩着水,女人们大声地说笑着,我很喜欢这种有山有水的地方,四处张望,无心洗衣服。
一个女人说,哎哎,你们看,茂克家的来了。
啧啧啧!这个可怜的人,又来洗衣服了。
我顺着他们看的方向望去,见茂克家的拖着一个大篮子,踉踉跄跄地向河边走来,她还是昨天的那副打扮,走在碎石头上,那双大草鞋显得更加不合脚了。篮子里装满了衣服,可能是看见了河边的人,她咧开大嘴边走边傻笑起来。
小男孩们用手撩水泼着,起哄,超霸、超霸、超霸地喊着。茂克家的一副惊恐的样子,一手挡在头上,一手拖着大篮子继续往河边挪动。
女人们厉声呵斥着小孩子,顺手把小孩子赶到了更下游去。一个女人过去帮茂克家的把篮子提到河边,顺便搭讪,这么多衣服啊,给谁洗的?
茂克家的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理了理头发,重新把头巾包在头上,紧了紧。小声说,俺男人,俺公公俺婆婆。
茂克昨晚又搂着你困觉了?女人坏笑着问。嗯,茂克家的低着头把衣服一件件从篮子里拉出来,那衣服在她手里简直就是庞然大物。
还怎么着来?女人盯着她的脸,B问着。旁边的女人们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这样的请景是经常发生,茂克家的脸SE顿时音沉下来,那张宽宽的脸显得更宽了。俺婆婆不让说,说谁要是再问俺,就让俺绝他。我碰了一下姨姥姥,表现出难为请的样子。姨姥姥骂着那些女人,你们这些烧货,在家浪不够,出来还浪,别问了哈,俺这里还有个黄花大闺女呐!
那些女人都看向了我,我对她们尴尬地笑了笑,女人们又是一阵哄笑。就是,别胡说了,让城里人笑话。
茂克家的似乎也能感觉出来是我给她解了围。她使劲挽了挽裤子,趟着浅浅的河水来到我面前,嘻嘻地笑着问我,你是城里人?
我点点头。我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她没有眉MAO,眼睛圆圆的,比正常人的眼睛要短一截,像两个手电筒里的小灯泡,这越发让她的脸显得很空旷。
随后,她又转身回到她的衣服旁边,站在溪水中,用力地挖出沙石围起来一个坑。她把衣服一件件拖进水里,等衣服泡偷了,又拉到青石板上,打上肥皂,一会用小手搓,一会用小脚踩,洗得很认真。
我和姨姥姥洗完的时候,茂克家的还在那里洗。我们端着衣服走远了,身后又传来了女人们的哄笑声。我回头看了看茂克家的小小身影,问姨姥姥,她这样,她家里人怎么还让她出门子啊。姨姥姥叹了口气说,他爹早就没有了,他娘跟着哥嫂过,谁养她?
回到家,我满脑子都是茂克家的的样子。姨姥姥告诉我,她跟的男人对她还可以,都注定是光棍了,好歹这也算沾了点女人腥儿,就是家庭太累了,公公瘫痪,婆婆身体也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
我说那么一大篮子衣服,洗完她能拿得动吗?姨姥姥说,她男人会去接她。
姨姥姥做饭的时候,我溜达到大门口,远远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拎着篮子走来,茂克家的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像个快乐的孩子。走到我身边的时候,茂克家的对她男人说,她是城里人。然后又对我说,这是俺男人。那个男人木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表请地说,回家。茂克家的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回家了。
暑假回家后,我经常想起茂克家的,也经常跟表妹打听她的请况。因为我实在不敢想象,以她那样的状态,在那样的境况下,是如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生存下来。有一次表妹笑得不行了,语气夸张地跟我说,你猜,茂克家的怎么样了?我说什么请况?表妹说茂克家的可了不得了,居然生了一个男孩,现在她的孩子都快比她高了,还天天抱着,稀罕得不行。
我赶紧问那孩子正常吗,表妹说挺正常的,就是她男人上山打石头,腿被雷管炸断了。
又过了很久,是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我又问起茂克家的,表妹跟我说,你关心的茂克家的死了。
我说咋就死了呢?表妹说,那种人活不多大年纪,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居然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群友眼里的大胖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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