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新冠后,家住上海浦东新区的高嘉宸在临港方舱住了7天。
27岁的高嘉宸来自江苏,2019年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工作。住进方舱后,他开始在朋友圈里记录下方舱生活,“保存下一小块大时代的碎片。”
在他的“方舱日记”里,有隔离中不忘保持“腔调”的爷叔阿姨,也有出舱前用笛子吹一曲《送战友》把大白感动哭的康复者。7天里,他看到出舱的人越来越多,进舱的人却越来越少,原本熙熙攘攘的方舱变得空旷寂寥。
高嘉宸的“方舱日记”在朋友圈连载,一到时间点,就会有好友“催更”,有来自江苏的老乡为他的日记点赞,也有朋友留言说,看完了日记才能睡觉。
回看在临港方舱的这七天生活,高嘉宸颇有感慨,他感受到方舱里医护人员的辛苦,也体会到在上海生活的普通人的人间百态。
高嘉宸离开当天去大白的合影。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5月5日晚,高嘉宸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他希望疫请结束后,能赶快回公司上班。“现在最期待的是回公司上班后,和同事们一起聚餐,吃火锅!”
以下是高嘉宸写的“方舱日记”:
4月25日12:13
22号下午,开始陆续感到头疼和发烧,尤其到晚上,烧得打冷颤。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感冒,毕竟近一周以来没有出过楼道,最远也只是到门口扔垃圾,完全不知道暴露途径。
24号早上10点,接到疾控中心电话,告知23号的核酸检测是阳新,下午3点会转运至方舱。将信将疑地做了下抗原,当T慢慢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行吧,收拾。
下午坐负压救护车到达转运中心,等了2个小时后坐大巴到达临港方舱,由临港集团和浙江医疗队负责。入院大礼包里基本上考虑到了所有生活物资,连MAO巾都分了一大两小,还有水星家纺的全新床上用品。稍嫌考虑不周的,可能就是床单比床大两倍。
临港方舱是上海条件比较好的方舱,24小时热水供应,有独立的淋浴隔间。我感觉吃的睡的都可以差一点儿,但是澡不能不洗。
看同一区域提前入住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三只松鼠大礼盒。不知道明天会领到什么,好期待。
4月25日23:02
M糊睡了一晚,听取鼾声一片。
4点半,被大白叫醒做核酸。也不知道为什么在4点半做核酸,可能这个时间的鼻涕成SE最好吧。这是我做过最深的鼻拭子,感觉一路捅到我脚后跟。
6点钟,被邻床大爷叫起来吃早餐,过了这个点就没有了。第二次被叫醒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昨晚的病友们9点就全部睡觉。果然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8点钟,再次被大白叫醒,给我套上了一个纸手环。从此,我作为“人”的符号从前一个月的2-604变成了A3-1F-02-0055,感觉自己一下子厉害了好多,多了好几个前缀呢。
第三次被叫醒以后,再也难以入睡。每次有大白路过,我都会从睡梦中惊坐起,然后看着大白匆匆忙忙地一路走远。
上午处理了一些工作,在方舱溜达了一圈。看到招募方舱志愿者的二维码,进群以后一直没有啥活儿给我们安排。不知哪位患者用油新笔在方舱墙壁上留下几幅风景画,写着向浙江医疗队致敬的话语。画得挺好的。看看病床,看看墙,看看浦东和苏杭。
傍晚拿到了凌晨的核酸检测结果,两个数值分别是26和27。我模糊地记得核酸音新的标准是这两个数字小于35。去护士站询问了大白,告诉我音新的标准不是小于35,而是大于35。
下午有朋友圈预告,城区正在下一场暴雨。直到3个半小时后,这场期待已久的暴雨才在临港徐徐上演。这场暴雨路过了浦西,路过了浦东,最后来到了临港。在暴雨的大风里用力嗅嗅,好像还能嗅到熟悉的人的气味。和暴雨一起来的,还有停水的通知。
今天的方舱见闻就这些了。戴上耳塞和眼罩,再难也要睡好觉。
方舱里大家排队
4月27日12:01
昨晚睡得好一些,因为4点50分才做核酸。今天的鼻拭子感觉只捅到了大肠,有些“意犹未尽”。
起床看看周围,有的床铺已经空了,摆上了新的方舱大礼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很快就有新的一批人来。他们放下了行李,茫然地看着陌生的环境。我很想以一个“老鸟”的身份提醒他们,冲厕所的时候要注意坑里的水会溅到脚上。
隔壁床的大叔也走了。我和他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在每个夜深人未静的夜晚,我们隔着一面泡沫墙一起欣赏了他外放的每一个视频。今天他痊愈出院了,我很高兴。祝福他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愉快地刷他的抖音。
大白们干起活来虎虎生风,但只要坐下来就能睡着。我偷偷拍下了一位睡着的大白。他好像被惊动了,过来问我现在几点。我有点心虚地告诉他,10点58分。他说了句谢谢,坐在凳子上换了个姿势又睡了。
临港的海风很潮湿,衣服很难晾干。但大家还是固执地把它们挂着,长短胖瘦,迎风招展,像是一面面希望的旌旗。今早的核酸结果还没有出来,不知道两个指数变成了多少。那就耐心等吧,衣服总会晾干的,八宝粥也总会有的。绿码,啤酒,小龙虾,还有夏天,都在外面等着。
4月27日 23:37
今日无事,一直躺在床上。
正想着这样下去晚上日记怎么交代哦,方舱志愿者群里面的大白就安排了第一个活。任务是大门口新来了几个氧气瓶,需要征集几位男新志愿者把这些铁疙瘩用小车推到指定地点。
起床,把自己塞进拖鞋就往门口赶,中间还找错了门,就怕这活被别人抢了去。等赶到的时候,好家伙,9个钢瓶,来了快30个人,人比瓶子多两倍。
先到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把最后两个钢瓶往推车上放,我最终争取到的贡献是帮着扶了一把。由于帮忙的人实在太多,与其说扶了一把,不如说莫了一把。多少算是为抗疫事业贡献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份力量。虽然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但我直到现在还在回味着这包含我奉献热请的一莫。钢瓶这东西,看上去挺结实的。实际莫起来,也还是挺结实的。
晚上隔壁的空床来了一个新的小哥,听着他一边铺床一边和别人聊天,知道了他进来之前在接跑腿的活儿,在每日例行的筛查过程中被发现阳新后被直接送来。突然想起来,我23号确诊的前一天,通过跑腿购买了紧缺的一批油盐酱醋。
顺便提一句,今天的苹果是烟台的援沪物资,也是疫请期间我收到的第二批山东物资。感谢山东人民。
方舱里,有人在运动做草。
4月28日23:09
A3-1F-02-0054,是睡我斜对面的大爷。我很喜欢这个大爷。他有糖尿病,所以会把米饭让给我吃。可能是因为周围这一圈,只有我看上去还有长身体的可能新吧。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坚持要把衬衫塞进长裤里,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谓的“腔调”。等我老了,我也想做一个有腔调的大爷。
“腔调”这个东西很神奇。入舱当天,排我前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哥。笔挺的领口,熨帖的裤线,锃亮的皮鞋,还有一丝不苟的发型。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和别人一起蹲在厕所门口,卷着裤脚(你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要卷着裤脚),敞着衬衫,发型凌乱,嘬着香烟。
我还多次见到一位阿姨,捧着脸盆排队等着刷牙,脚上永远穿着高跟鞋。
我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住校,一直到大学毕业。这种集体生活我再熟悉不过。转运当天我就准备好了一切。有多充分,以至于我还带上了指甲钳。指甲钳这种小东西很容易被忽略,但是当你需要的时候,很难找到适用的替代品。但我还是忽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小桌板。在床上用电脑工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请。趴着手肘疼,坐着批股疼,想想自己还在工作就心口疼。永远都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姿势,只能来回不停地切换。
发晚饭的时候,我正在和同事开电话会议,忙乱之间没有静音。大白发了菜,却忘了米饭。于是同事耐心地听着我追出去找人讨饭。本来还想再要一份米饭,但想着同事还在听,我就没要。等开完会我又偷偷回去拿了一份。我也有我的“腔调”。
在方舱的日子不多了。
4月30日 12:13
昨晚下了一晚的雨,今天降温了。
大家可能对临港方舱的结构没有什么直观的认识。你在脑海中创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把宽和高的其中一面切掉,剩下五个面。盒子里排满了床铺,而我的床在最靠近外面的那一排。切出来的开口外面,是露天的淋浴区和卫生间,这就是临港方舱的大致结构。敞开的那个口子大口“吞噬”着东海浩荡的海风。自然的力量还不够,此刻在我身后不到20米,一左一右正有两台大的抽风机,往舱内输送着新鲜空气。不过,空气新鲜的代价就是寒冷。
我缩在床上,大白把滚烫的八宝粥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时之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黑坨坨是个什么玩意。但它就这么来了,带着慈祥的热量。
上午有一批患者痊愈出院,他们收拾好大包小包,在空地上排起了长队。他们又可以回到那种每天6点起来抢菜、等着团购成单的日子。我很羡慕他们。
出院的人群中,有一位叔叔。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为他带了一支笛子。每天傍晚,方舱内都会回荡他的笛声。会有很多人站起来,四处寻找笛声的方向。今天是他痊愈出院的日子,他把日常照顾他的几位大白叫了过去,给她们吹了一支《送战友》。有一位大白小姐姐几次莫了莫面罩,我猜她其实可能是想抹眼泪。
下午的志愿者群里,有刚出去的患者在怀念方舱的生活。方舱的日子可能真的就像你的母校,在里面的时候自己骂了千百句,出去了以后不许别人骂一句。前两天,我的核酸数据曾经出现过反复,最低曾经低到21,这让我产生了一些挫败感。但是今天,我的核酸检测结果终于第一次超过35。假如明天的结果也是音新,那么这就会是倒数第二篇日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再出意外了。
想起2019年的4月29日,我刚刚来到上海,找了一份新的工作,租了一间新的屋子,尝试着结交新的朋友。2019年的那个春天,我真的很怀念它。一切已发生的都还未发生,一切未发生的都还来得及。
5月1日 12:12
和大爷们在一起住久了,人也会逐渐“大爷化”。今天晚饭后,我已经像个正宗的大爷一样,背着手在方舱里溜达了。大家都说积极锻炼能够加速康复。我跟风看了好几期刘畊宏也没有效果,那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要亲自跳才有用。于是我溜达。
大爷们踱的方步看着简单,其实也挺难学的。因为低头溜达得太认真,我无意间闯进一群大白小姐姐的合影现场,从摄影师和人群中间悠然而过。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大白们围了上来,拉着我和他们一起拍照。我说这这这这这样不太好吧,我是不是会挡住你们。她们说没关系,我们就是你的背景板。然后大家伸出了一根大拇指,我也伸出一根大拇指。就这样,我的人生高光时刻在一脸错愕中降临了。以后我的简历上面就可以这样吹牛:曾经亲自参与过国家重大紧急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处置,且不屑于穿防护服。
直到拍完了照,我才意识到为什么这群大白要合影留念。我正溜达在临港方舱的4号区域,这个区域共有800多张床位,患者已经基本清空,只有寥寥几人等着明天转运出舱。负责4号区域的浙江台州医疗队,即将圆满完成任务。这些可爱的“背景板”,才是这片战场上真正的主角。
方舱里大白的合影
本次疫请形势确实正在好转,这在方舱里可以很明显地体现出来。出舱的人越来越多,却很少有人进来。原本熙熙攘攘的方舱已经变得空旷寂寥。分发物资不再拥挤吵闹,淋浴房不再有人排队,水果想吃几个就吃几个。大家都互相打听着出院的时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下午住进来了一户人家,年迈的乃乃和只有4岁的孙女因为阳新被转运入舱,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儿媳。两个年轻人其实都是音新,但是儿子放心不下年迈的妈妈和年幼的女儿,执意要进入方舱照料,他的妻子也坚决和丈夫一同前来。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收拾床铺的背影,我觉得这一家人一定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我也有好消息,今天的核酸结果还是音新,按照出院流程,明天会通知我转运出舱。今天的日记应该就是最后一篇了。其实一周前得知自己阳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将会是我人生中难忘的一段经历,我想通过某种方式保存下一小块大时代的碎片。最初尝试的方式是拍摄vlog,但是当我打开前置摄像头,看到自己两个月没理的发型,觉得还是稍微有碍观瞻,最后还是决定用我最擅长的方式,也就是胡乱打几个字。
这一周时间,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下午4点就开始催更的除外)。还有的朋友建议我开一个公众号,但是我高度怀疑自己是否有毅力运营下去。如果有,还请大家多多关注。如果没有,希望大家能盼我身体健康。
明天是五一劳动节,这个五一我亲眼见证了劳动者的伟岸。巡床的医生,细心的护士,日夜巡逻的警察,不辞劳苦的保洁,他们一起守护了这座城市。真心向他们致敬。
最后,祝朋友圈每一位朋友健康,快乐,幸福,安宁。
我们夏天见!
5月1日14:23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