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记得,医生初将你捧到我面前,你是那么小。我惊讶于你的丑:皮皱发稀,脸上覆着厚厚胎脂。
你初噙住我的身体,那是又一种亲密接触,通电般的感觉提醒了我——我是母亲了!那一刻的信号,比得知你植入我身体时更加强烈。我也终于知道,为何甲骨文中的“母”字突出了一对Ru房。
初时,我可以轻易地将你放在臂弯里掉转,来改变喂乃的方向。你睡去时我便长久凝视你,猜想你深黑的梦境里有哪些画面。你或展或蹙的眉宇、或蜷或舒的手脚,都是我欣赏的风景。
因与疾病相伴,你从4岁起就饱尝辛苦。我们将你纳在羽翼下,不敢有一刻大意。
我曾问过你外婆:“小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你长到和我腰胯一般高仿佛十分缓慢,然而奇怪的是,你身高超过我的时刻竟转眼到来。我带你外出,由最初的抱,到后来的牵,然后可以将胳膊搁到你窄窄的肩膀上。如今,我只能挎住你的臂弯,歪歪脑袋,就偎在你肩头。
只是,妈妈不是娇憨女孩,即使你的肩膀高到可以让我依靠,依然是我来照顾你、保护你。
因为疾病,你要严格控制饮食。于是你只往纵里长,瘦削如一尾修长的鱼。在你纤细的不满14岁的身体上,渐渐有了奇妙的变化。你的头发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几日不油不垢,油脂布在你的头发和皮肤上。你的鼻头、额角和前胸后背,长出星星点点的痘子,唇边已涂抹了极淡的髭须音影。
二
我们惊讶又欣喜于你身体的变化,这些细节表明,你正在生猛地向着青春奔去。青春期对生活的撼动,不仅体现在身体上,更体现在行为与思想上。升入中学,你开始对学校和老师表示出轻慢,并说同学们都这样。我知道,这种态度是年龄增长的必然,是群体的潜移默化,也是你的主动选择。反抗的姿态更显出“长大”,而与同伴一起反抗则更能获得认同。
我与你父亲都是老师,所以每每你对学校或老师置以不太友好的评论时,我们总忍不住反驳。可我们一有异议,你便显出不耐烦的模样。
我们试着和你做朋友,但是做朋友的缺点是“近之则不逊”。所以,我们常苦于“父母”跟“朋友”两种关系的冲突。要如何像朋友般亲昵、没有距离,又保持父母的威严?这真的很难平衡。
你开始为人际关系所苦恼。你说,你与座位周围的同学相处得不愉快,偶尔说到请急,还会落下眼泪。我心疼又无奈,说:“你要反思自己,如果能做到问心无愧,也就不必为此纠结。”可是,我的劝慰收效甚微,你还怪我不懂你。谁的年少时光没有因为人与人的交往苦恼过?那时的心鲜活地罗露着,无论遇到善意还是恶意,都会无所遮拦地感受并回应。这难免让人疼痛。你可能更需要倾听,而非说教。
我又很内疚,是否我敏感的新格影响了你?妈妈也曾开朗风趣,只是生活中经历了很多风雨,便日渐讷言、与人疏离。而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融入集体,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得到温暖,而不是默默内耗。
《孤勇者》是你推荐给我的歌,你说水庆霞教练特别喜欢这首歌。当我们再一次谈起那些不愉快时,我说:“你不需要与别人都一样,也不一定非得打进圈子。记住歌里唱的:为何孤独不可光荣,人只有不完美值得歌颂,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那一刻,或许你听进去了,但过后仍为人际关系感到焦灼。好在班级座位调整后你的状态有所好转,还结交了不错的朋友。我真感到欣慰。
我俩的话题很多,我们聊文学、历史、电影、歌曲……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比幸运,简直认定上天将你送到我身边,就是为了陪我说话、安抚孤寂的。我喜欢的事物,在我们生活的小城里可以畅聊的对象不多,而你充分满足了我那份形而上的需要。
最可爱的话题,是和你聊你喜欢的女生。小学时,一个女生的名字你从一年级说到六年级,毕业时要买礼物相送,我还主动参谋。只是人家压根没收。如今,你在班里有了另一个偷偷喜欢的女生。你不告诉我她的名字,又总是让我猜。我胡乱说几个人名,你笑着打发。你在言谈间偷露,她的成绩非常好,你隐隐地有一份自卑。
三
其实,在许多人眼中你已足够优秀,写作、主持、演讲、表演……你样样有一套。只是,我担忧你不够拔尖的成绩,更担忧你一贯磨叽的做事风格和敏感的新格。我与同事聊天时常说,养到好孩子,就跟中彩票一样,要有足够的运气。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要你做我的孩子,只是这次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妈妈不想你再承受疾病带来的苦痛。
因为你的教育问题,我与你父亲常有分歧。你长大了,我们很少当着你的面争吵。我们只是表达对你的爱,你也深知所得爱之丰厚。你与我相处,轻松亲密,但会失于轻慢,这每每让我气恼。你与父亲之间不时会爆发冲突,他本就不善表达,又爱说教,正是你这个年纪不喜欢的方式。你与他的关系,偶尔会变成两个同样有力的男人之间的角力,而那对峙的状态会让我为难又疼痛。
一个家,就像一片暗流涌动的水域,要用足够的克制和包容,才能让水流相对平缓。
你生病已近10年,疾病的音影深深地投进我们的生活,我与你父亲从没有彻底放松过。你的健康是扯住我们的锚,我们要更多地停驻在家的水域,放弃许多远航的风景。
好在这些停驻与守候是值得的。当年你确诊得病时,医生说,因为营养等原因可能会影响你的发育。如今看,你长得不比其他孩子差。你有两条长腿,渐褪婴儿肥的瘦削面孔甚是英俊。偶尔偷偷凝望你,我生出来的孩子呀,这么好看,像个小小的奇迹。你是一枚被咬过的苹果,疾患是缺失的一角,不然你就太过完美。
当然,这不过是老母亲的自满。你身上有太多小缺点,只是我都愿意接受——哪里有完美的小孩?自从你进入青春期,我原本急躁的脾气一点点收敛了,像拔了刺的刺猬,尽最大努力靠近你。你曾经离家出走,虽然走得不远,但短暂的消失已经足够让我恐惧。你与其他孩子不同,离开我们一天都可能产生严重后果。
你有许多感动我的瞬间。初入中学,你时常因作业烦恼,甚至出言说不想上学。一学期后渐渐适应,那日你沉吟片刻,说:我到中学,还没有不认真做过作业呢。你的成绩在班里不拔尖,但也不断进步。你与我们虽频有小矛盾,但从不记仇,还会主动道歉。那日你与父亲又起争执,平静后,你偷偷买了杯橙汁致歉。你那瘦高的父亲竟捧着杯子默默落泪。若我与你父亲有矛盾,你会制造机会让我们和好;逢着节日,你总记得给我备上礼物……你天新良善,即使成不了人才,至少,会是个合格的“人”。
我最羡慕孩子上了大学的同事和朋友,家长可以休闲了。屈指算来,你可以日日在我身边听唠叨的日子已然有限,不过5年多时间。然后,你尽力去飞,我安守窠前。但我知道,即使你在长大的路上阔步前行、越走越远,也依然是我永恒的牵挂。
那些烦恼,等到来时再慢慢消化。先品尝偷偷长大的你带来的百般滋味,有苦涩,更多辛辣,细细咂莫,也不乏淡淡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