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公唧
文/朱克俭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城里人的理解念老家方言,弄不清“爸公唧”的称谓。
后来才知道,此“爸”,“伯”也,爸公唧,就是伯祖父。
更后来又知道,老爸从小寄居爸公唧家,边放牛,边跟他的儿子——全乡读书最多的乔哥学古文。
可以说,其伯父如父。
我5岁左右进城,5岁前的记忆,全如梦境。爸公唧在梦境中,仿佛是个总在云雾缭绕的山上打草鞋的神话老人。
而在老爸嘴里,爸公唧犹如“勤劳”二字的化身。
他说:“老人家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歇。年过七十,还能在泥泞的田埂上挑着担子‘打飞脚’,跟年轻后生子赛跑。而且,做起事来,快活溜了,山歌打得应山应岭。”
我们家生活条件像点样后,老爸总希望能接爸公唧到城里享几天福。
年复一年。终于,有那么一次,他老人家来住了三天。
只见他,骨瘦如柴、皮皱如刻,深凹的眼窝里,两眼炯炯有神,腰背挺直,走路生风。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手:掌大指长,骨节突出,手背青筋毕露,指掌茧硬如石。我曾看过赵树理所描写的“套不住的手”,而这,是一双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闲不住的手”。
第一天,他把家里有点摇晃的桌椅板凳全修好了;第二天,他把厨房里松动的锅把、刀把、瓢把全修好了,连准备丢掉的沥箕,也被他找出来,修好了;第三天,东找西找,实在找不出什么事可做,就坐在窗边发楞。突然,对我爸说:
“你帮我找个锄头来,你看,那块地荒在那里多可惜,我帮你把那块荒地开了,种点菜。”
顺眼看去,窗外,在品字型分布的三栋宿舍之间,有棵巨大的歪脖子桑树,我们儿时捉M藏,常以之为集聚点;树下,有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坪。
此为公地。
在机关大院,谁说把这样的地方作开荒对象,都会被视之为笑话。但爸公唧是认真的,得知这一想法绝无可能,就再也待不住,匆匆回乡下去了。
回去后,他总是说,城里不行,他“转不开手脚”。
爸公唧虽瘦,但瘦得硬朗。不管是在他自己,还是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健康长寿的典范。
我爸退休前,有过一次“衣锦还乡”。他说,那天雨后,登山祭祖,爸公唧居然忘了自己的年龄和辈分,伸手来扶我爸,怕他摔倒,吓得我爸连喊折寿折寿,忙去扶他。结果,不知到底是谁搀扶谁,都走得一身大汗。
然硬朗如斯,却高寿未能过百。据说,他去世时,毫无痛苦。天亦有请哪!
我每每忆起他老人家,总会想起他那句让城里人视为笑话的肺腑之言:
“我帮你把那块荒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