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总会珍藏着一些旧时光。在这些珍贵的旧时光里,生活着一些难忘的人和物,他们原本是活生生存在的,突然有一天,他们却无缘无故地消逝了。那一刻,你方才知晓了生活的无常。慢慢地,你便长大了。长大后的你,不知不觉间便拥有了无法言说的愁绪,甚或无法抹去的忧伤。
六岁那年,我对母亲说:“我要吃‘兔儿’(老家乡下一种手工捏就的面片)。”母亲叫我去找父亲。父亲说道:“今年麦子都不种了,哪里还有‘兔儿’吃啊!”我不信,跑到外面一看,仿佛一晚之间,田地里果然全部种上了绿油油的水稻,哪里还有一棵麦子。一想到再也吃不上那么香喷喷的‘兔儿’,我扯开喉咙开始使劲地哭,哭得天昏地暗,声音嘶哑。但任凭我怎么哭,麦田是再也回不来了。
就那样,没有任何人和我商量,那片麦田便无缘无故地彻底消逝了。从此,留在我记忆里的,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梦中,我与小伙伴们在麦田里奔跑时,会突然飞到空中。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刚开始我只离地二三米,后来越升越高,越飞越快,直到越过草垛、树梢、房舍,飞过村庄、河流、麦田,最后消失在苍茫天地间而杳无踪迹。梦醒后,我会坐在床上回味许久、伤感许久。
梦醒了,我也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
我们家共有八亩水田和一块旱地。我一直不喜欢水田,因为那里有吸血的蚂蟥。我倒喜欢去旱地里干活,那里不仅没有讨厌的蚂蟥,还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那块旱地离我家很远,主要用来种些甘蔗、玉米、高粱等易生长的经济作物。锄草累了,顺手砍一根甘蔗便可解渴;肚子饿了,掰个玉米棒子马上就可以果腹。那里离小河很近,下午干完了活,先去看别人抓会鱼,然后跳到河里玩水。慢慢地,我把那里当成了我的童年乐园。
但那里也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在那块地的旁边,耸着两个高大的坟堆,也不知是谁家老祖宗的“府邸”。刚开始,我心里害怕,边干活边默念: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干我的活,你们睡你们的觉,千万别找我啊!有一天黄昏,我和父亲正在锄草,突然从坟堆里蹿出一只MAO绒绒的东西,吓得我大叫一声,父亲眼疾手快,用锄头一下就把它砸晕了。我抓着它的脖颈拎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黄鼠狼。想着坟堆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洞,我终于明白那里为什么叫黄家坡了。
上初中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家好久没去黄家坡干活了。那块地到底是让给别人去种了呢,还是被旁边的水田给吞没了?最后成了我心底的一个谜。后来我想,我当时应该问父亲的,父亲肯定是知道的,但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父亲是村里少有的爱读书的人。我从小便喜欢找书看,这与父亲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上世纪90年代,家里经济条件十分困难,父亲没有让我们辍学,而是鼓励我们一直读下去。为了供我们三兄弟读书,父亲先是尝试着栽种人参、梨树、花生,后来,又承包村部的一家厂房办起了米粉加工厂。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父亲每天奔波在家里与县城之间,到亲戚承包的建筑工地打零工,赚钱供我上大学和补贴家用。
父亲是在那年秋天猝然离开我们的。那时,兄长们都已结婚生子,我大学毕业后进了部队,家里的生活条件刚开始好转。直到今天,母亲还经常念叨:你爸走得不值啊,这辈子他吃苦不少,现在生活变好了,却没享一天福就走了。父亲的名字中是有个“福”字的,但这个名字却并没给他带来多少福气。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多年前,有一片麦田在一晚之间消逝了;后来,那个童年的乐园也悄然不见了;十八年前,我生命中最爱我的那个人与我不辞而别。如果时光可以回转,我多想再吃上一碗父亲亲手做的“兔儿”面,多想再和小伙伴们争抢一回父亲用黄鼠狼皮做的那个玩具,多想再爬上父亲的膝头,听他讲《三国》《水浒》《杨家将》的故事……但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
那些无缘无故消逝的旧时光啊,你们都去哪里了呢?
壹点号 一墨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