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解放日报
高明昌
最近几年,母亲时不时感叹,说我没有学得父亲的本领。父亲的本领有捉鲻鱼、砌灶头、兜水田。老母亲一一道来,我想了想,确实一样也没有学会。身旁的姊妹说:“学了做啥?现在样样不需要了。”可母亲觉得,随便做啥,要防三年风、四年雨的。我晓得这“三年风、四年雨”指的是自然灾害等不可抗拒的事请,这“防”是指人最好要学得吃饭的真本事。比如有一门手艺,万一需要时拿得出手,可以养家糊口。
父亲的独门手艺是有点的,我领教过。我十来岁时就被父亲拉在身边,他捉鲻鱼时我也去的。捉鲻鱼是靠海吃海的一种表现。我们家、我们村,靠近东海二三公里。家里如果几天不开荤了,父亲就去海里走一遭。他右肩上搭一条渔网,一只手反扣着鱼篓,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走路。沙泥地上全是脚趾头张开的印记,有时浅,有时深。问父亲为什么这样急?父亲说是为了赶潮水。
父亲一出门,就有一帮人悄悄地、慢慢地尾随着他。捉鲻鱼真的需要技巧。一是要吃准潮汛。鲻鱼只在退潮的时候出现,只能在潮头里撒网,而把握退潮时间需要智慧,不懂潮汐知识的父亲,不知从哪儿学会看潮的;二是要看得出鱼在哪里。我们这里的潮水是泛黄的、浑浊的、涌动的,如何看得出、看得准水里有鲻鱼,眼睛要亮,眼法要准。而父亲,每每撒网每每有收获。
父亲的这门技术教给了一个人,那人姓叶,是小学体育老师,小父亲几岁。叶老师放学后总是一脚奔到我们家,与父亲一起烧饭、烧菜,然后一起喝酒。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好朋友,父亲开始向他传授捉鲻鱼经验。
父亲的教法与众不同,他来到潮水里,教叶老师学看潮水,看潮水里涌起的水头,看水头的条数、速度、大小,然后断定这潮水下面就有鲻鱼,命令叶老师马上撒网出去。试了几次后,父亲就让叶老师自己观察、自己判断、自己撒网。父亲说,别人说十遍不如自己练一遍。就这样,赶一趟潮汛,教一个方法,叶老师学会了。父亲的这个教法,让我辨出来许多滋味,我教学生语文也用这个方法,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
叶老师像高音喇叭,逢人便喊,说自己学会了捉鲻鱼,是我父亲教的。许多人都来向父亲学习,父亲像个英雄,站在大门口,“拔挺”喉咙说:“去问叶老师吧,他的网撒得比我好。”说完就回屋喝酒去了。
父亲是个泥水匠,他有个看家的独门功夫,就是砌灶头。老家人造新房子都要砌灶头。大户人家分家了也要砌灶头。大家都爱请父亲砌灶头,只个别人家不相信父亲,请别人砌。但过了几个月就怨灶头火头温暾,烧的饭菜不香,又想起父亲来。父亲说好的,我一定相帮砌好。
父亲砌的灶头是有特点的。最明显的是灶身小,省砖头,也少占面积,而且灶面清爽漂亮;灶膛火头集中,出火快、出火旺,省柴、省力,烧饭烧菜的时间短,即使外面疾风骤雨,烟囱也绝不会烟火倒流。一句话,就是好看又实惠。人家砌的灶头用了3年后要翻新,父亲砌的灶头5年后照常使用。这使得父亲的名气很响。父亲砌好灶头后,夜饭是不在别人家吃的,这个做法也是替东家省钱。省钱,是所有农家的习惯。
海边村的男人都是学手艺的。每年的“三抢大忙”,若是都靠妇女们干活,是会拖节气的。村上有句谚语: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TUO时TUO一季,TUO季TUO一年。村上要求所有男人回村一周,帮忙“三抢”。父亲擦秧也是快手。母亲说父亲的快是“邋遢快”,意思是邋遢了才会快,他不邋遢就快不了。父亲不承认,他的不承认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还有一个本事,他会耙水田。
耙田,确实是一身水一身泥的,想不邋遢也不行。海边村的耙田是指种植水稻的水田,在水田中放满水,适时浸泡后用牛和耙把秧田耙成松软浆泥的活儿,通常叫兜田。干这活儿的经验,首先要兜到田里的每一块泥都不出现僵块,这个是棘手的难题,泥块在水里,是看不见的,需要感觉,需要技术;其次是整个水田要齐平,不管田大田小,都要平整得像一面镜子。做到这些,非有十年的兜田实践不可,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但父亲学会了,而且学得很到位。
也不知道父亲如何学会的,有人说,村上一位老者见父亲心诚、手巧、善良,就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也有人说,父亲的手艺是神仙点化的。我不相信,有一回问母亲,母亲说:“哪来的神仙,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教儿子的?”就此一句话,我听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说,要替父亲保守秘密。因此父亲每年都显得很神气、很自得。
有一个晚上,我与母亲对坐对望。母亲轻轻地对我说:“你父亲除了捉鲻鱼、砌灶头、兜水田以外,还为我烧了60多年早饭。”她说,父亲喜欢吃饭,她喜欢吃粥,所以一顿早饭要烧两次,要烧一镬子粥、半镬子饭,烧到自己烧不动为止,辛苦的。
母亲泪眼蒙眬地问我:“这应该也是拿得出手的东西,是不是?”我答道:“是的,应该是的,完全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