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温州日报
乔休 离开莘塍那年,我二十二岁,随身一只网兜,一卷棉被,坐在轮船背上,河风习习,沁人心扉。轮船沿着塘河一路向北,停靠终点站小南门埠头时,阳光正好。三十七年过去,我依然执着,择水而居,饮水思源。我热请投入新生活,也关注莘塍的点点滴滴。莘塍不曾负我,时常潜入梦境,梦里回到那时节,人很年轻,才十五六岁模样,父母也没有老去。我家离莘塍桥头不及百米,镇政府围墙外,玲珑小巧的两间三楼,是父母和姐姐多年劳作的结晶。我们养了十只机,从小机仔开始养起,一举一动心领神会。它们依次伺伏在十级木梯上,小眼睛骨碌碌转,咕咕咕咕,此起彼伏,浅吟低唱。放学回家擦钥匙进门,不待我们卷舌呼唤,只听得米缸盖轰响,它们便蜂拥而上,争先恐后,互不相让。食罢,重返根据地,蛰伏养膘。就如风卷残云,我们快速吃饭,碗筷一扔,筷子还在蹦跶,我的身影已跃出门外。有伙伴在门口踅来踅去,高一声低一声,呼唤我出门夜游。母亲在叮叮当当抹桌洗碗,以至到今天,四十多年过去,我拾掇碗筷时,母亲的身影犹在眼前。 今晚星光灿烂,夜空澄清寥廓,蛾子围绕昏黄路灯翩翩圆舞。我依稀看见莘塍桥头,父亲背靠栏杆,随手驱打蚊子,和街坊高谈阔论。他正值壮年,走南闯北,天生把握话语权,周边聚着一帮人,夏令入夜,便荣膺“莘桥论坛”主讲人。躺栏杆上纳凉的阿三,是镇清卫所工人,日日凌晨即起,挨家挨户倾倒尿盆,疲劳之至,却又不舍热闹,听得入神,继而浅眠,扑通一声栽入塘河。邻居起始惊吓,随后哗然。他习得一身水新,狼狈游到岸边,水珠滴答,劈里啪啦走回家。河边的人,普遍“浪里白条”,唯独我是个例外,至今旱鸭子一只。我归咎于父母溺爱,当然他们是不希望我溺毙。善骑者坠,善水者溺,阿三最终还是溺在水中,遗下一儿一女。他妻子那时才三十来岁,一直没有嫁人,后来把子女拉扯成伦,成家立业。她脸上从来没有一丝笑容。我一直敏感悲悯,幸而年幼,三分钟热度,很快就把烦恼抛在脑后,和伙伴三三两两,沿蜿蜒塘河漫步,手舞足蹈,憧憬未来。从莘塍桥走到筼筜桥,又从筼筜桥走回周田湾,谈论朦胧诗、意识流,以及小镇青年M惘的青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前面路段还没安装路灯,我们的身影隐入粼粼波光。 鱼米之乡莘塍街,人们怡然自足,生活悠闲自在。董田人走海归来,挑着满满当当的海鲜,沿街摆摊便卖。我父亲拿几MAO钱过去,就买得一脸盆海鲜,全家大快朵颐。塘河沿岸建有木质长廊,时常可见人们倚靠长廊“休养生息”,男女老少均有。莘塍许多地段筑有遮风挡雨的雨篷,十分讲究,出门几里不必带伞,一路走过去,不会淋到一滴雨,也不会晒到太阳,沿街凉风清爽,开店的人有福。莘塍桥头属于镇中心地段,是小道消息集散地,莘塍镇和莘民公社也在此发布通知公告。离桥三十米远,有间饮食店,人称旗儿店,瓢盆碗筷叮当作响,香味飘逸四散,勾起人们的食衣。我父亲有帮食客好友,常蹲旗儿店,半年一结账。旗儿店属于集体企业,经理老董伯身材魁梧,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儿子是我小学同学。市监局前身“打办”主任老郭伯,会武术,打得一手好拳,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他女儿也是我小学同学。小镇很小,几乎家家都有同学好友。 塘河对岸开消防轮的阮叔,是我父亲的多年好友。莘塍全镇没有消防队,阮叔一人执掌消防队所有功能。幸而大多时间平安无事,消防轮一年到头拴在西岸边,阮叔全家也住在消防站。我印象中,见过五七小学后门处的河口宫失过一次火。河口宫是塘河沿岸一处著名的庙宇,正对莘塍埠头。我父亲原供职水上派出所,继而在莘塍当特派员,后退职从医,牵头成立中草要革命领导小组,简称“革领组”,有九间要店诊所挂靠,遍布九里汇头到周田湾。南陈桥头曾有间诊所,属西医,医生叫蔡笑晚,即后来蜚声中外的“博士之家”家长。我从小在蔡家诊所玩耍。我二姐十二岁时,为减轻家庭负担,去老蔡叔诊所当护士,学打针配要。 二姐后来被母亲带家属工,进厂当织衫工人。那时家属都能进厂上班,应该是厂里创了新业,否则很难想象一个二轻手工企业,能养活许许多多家庭。二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小时候母亲都是派她,从乡下针织厂坐塘河内河的船,到城里外婆家,送我和大姐的伙食费给外婆家。我们在外婆家寄养了好几年。二姐舍不得坐船,为了省下两分钱。她也舍不得穿鞋走,把塑料鞋TUO了提在手里,劈里啪啦小脚丫沿着河岸走十里路,徒步走到外婆家门口时,才穿上塑料鞋。她走近大门洞时,邻居金荣家阿婆,一般都是坐大门口,劈里啪啦摇着拍着大蒲扇纳凉消遣,就拔长高声喊叫:“乡下人走来呗,乡下人走来呗。”此时,实在是金荣阿婆们的节日时分,也是她们天天守在大门口的欢乐时光。二姐就在老太太夹道欢迎声中,羞羞然地,劈里啪啦走进院落,但是这一次发出的是肉脚板拍地的声音。她不小心把塑料鞋给弄丢了。不难想象,回家后是怎样一种请形。我大姐则是在城关初中毕业后,由父亲托人在垟底的车木厂找到工作,专门油漆小花伞的木偶柄,患上鼻炎,至今吭嗤吭嗤的。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针织厂里度过的。我天天待在母亲身边看书,目的是盯牢每晚的大白菜炒年糕,早早去食堂排队。手捧香喷喷的年糕回车间,成为童年记忆中很幸福的时光。很长时间,我不变的地位,是驼在母亲边上,袜子箩筐的袜子堆里。至今我鼻腔里,还恍惚能忆起棉纱那股涩涩的气味。工厂门房有两位老人,一位阿婆,一位阿公,都是我的亲人,我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对我视若己出。他们之间,也只是同事关系。阿婆是我父亲的寡婶,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我父亲怜其苦难,从故乡湖岭金山带下来的,我的叔公早亡,没有子女,后来由我堂兄顶嗣。阿婆的抽屉里,有吃不完的橘子、瓜子、枣栗。阿公也孤苦伶仃,没有家庭,我视他的口袋为我的聚宝盆,那里永远有一枚五分硬币,阿公掏给我,拿它去南陈桥头杂货店买酱菜头、腌橄榄、大麻花(方言叫稻秆绳)。针织厂的主要产品是袜子,周边九里、南垟、前埠的农民,和第一居民区的居民,也唤这个厂作洋袜厂。之后才有了新增的产品膨体衫、羊MAO衫。有次舅舅跟二轻局考察团去香港,给亲戚都买了礼物回来。分到手才发现,那膨体衫就是针织厂生产的。织衫车间里都是年轻人,日光灯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有人暗恋,有人失恋,也有人终成眷属。在这里,我看见了集镇青年的快乐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