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时光,阿娘活动不便了,她仍坚持自己梳头揩身。换下来的内衣裤,也随手洗掉,只让孙女帮她去楼下弄堂里的自来水下,再过一遍清水。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只是悄悄吃粒要片,从不轻易麻烦小辈。阿爹每天上班前,去搁楼里请安问候,阿娘即使有什么不舒服,也都说蛮好的,让儿子安心上班。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阿娘有些心神不定。原来是我外婆病逝了,阿姆正准备赶到静安寺大阿姨家去。当时社会上正倡议丧事新办,提倡逝者火葬。阿娘拉住正准备出门的媳妇说,阿苏(我阿姆小名)我死后千万不能给我火葬的呀!我留了棺材铜钿的。阿姆对阿娘说,阿姆侬瞎讲啥呀!
几年后,82岁的阿娘也随外婆去了。临终前的黄昏,阿爹特意去老西门一家私人诊所,请来医生给阿娘诊治。医生仔细检查后没开要就离开了,临走时对六神无主的阿爹微微摇了摇头。我看到阿娘倚在阿姆的怀里,痛苦地哼着,阿姆轻轻地抚着她的胸。
深夜时分,阿娘离开了我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边是一只饼干箱,只是她再也不会打开饼干箱盖头,拿饼干给我们吃了。阿娘去世后,在她枕头下的一个手绢包里,果然发现了一根金条,她之前所说的棺材铜钿。
第二天,大姐拿着金条去裘天宝银楼兑现了百元左右现钞,避免了父亲举债葬母的窘相。丧事在斜桥殡仪馆办得很顺利。父亲还特意在老家宁波的神钟山,为阿娘购置了一块向阳的墓地,让老母亲叶落归根。几天后,父亲搭了一艘机帆船,深夜出发,跨海踏浪,扶棺送母亲返回故乡。
没过多久,平地起雷,大浪冲击了社会,父亲也不能幸免。在惊涛骇浪中,父亲仍坚持每年清明,跨海越洋,返回故乡,祭拜自己的母亲,几十年从未中断。父亲年迈后,我与兄长每年相约,携家人上神钟山为阿娘扫墓。
我们踏着父亲的脚印,每年清明去山上祭扫阿娘。那块墓碑擦拭了无数遍,似乎从没感到任叶氏不是她的真名。在香烟缭绕中,宽脸大眼的阿娘不时在眼前闪现。如今,阿娘的相片与阿爹阿姆的相片放在一起,在老宅的立柜上,每天迎着太阳的升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又把阿爷的遗骸,从丁湾移至神钟山安放,让二老在神钟山相聚。几十年前,是阿娘与阿爷一起,跨洋过海,把这个家族,从宁波带到了上海,并在十六铺扎下了根,繁衍了后代。
而今,当这个家族的后代在浦江两岸,大江南北,继续奋发努力时,阿娘和阿爷并肩站在神钟山山顶,正默默地注视、护佑着他们。这时,阿娘的名字就叫“阿娘”,它比任何一个名字都响亮、亲切、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