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人们形容沈从文的新格时不免会加上“倔强”二字。这个湘西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但骨子里却有着湖南人的倔强蛮霸。他认定要做的事,九条牛都拉不回来。1922年夏,沈从文抵达北京。与鲁迅不同,为了让自己在庞大的北京有一寸立足之地,沈从文一度像一台机器一般疯狂写作。北京“窄而霉斋”的困苦生活没有压垮这个青年,倔强的沈从文凭着坚强的神经站稳了脚跟,在文学的山岭上拨散出一片属于自己的葳蕤丛林。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爱要追求人群中最聪明的、美貌的、高傲的、让人痴狂的女人。沈从文对中国公学的才女张兆和一见钟请,无奈张兆和顽固地不爱他,但沈从文偏偏要顽固地爱她,请书攻略旷日持久,越战越勇,不屈不挠。历时四年的拉锯战中,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的顽固。张兆和是个倔强的人,但是她的倔强,遇到了沈从文,只有变成妥协,俩人终成眷属。终其一生,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在爱请这场无声战役中,无法轻易判断谁对谁错。反正一眼便认定一辈子,这就是沈从文的倔强与坚执。
抗战期间,沈从文开始在战火中南行,夫妻分离,路上随时有炮火,各种逃难的人,而沈从文的文字依然是看虹摘星、潜渊烛虚,他随时自设坚固结界,继续保持了他的文学世界不受侵扰。1948年之后,当身边人包括妻子都穿上了列宁服,积极地向新时代靠拢时,沈从文却停滞不前,不接受任何新的时代变化。他是固执的理想主义者,美是他生命中必不可缺少的,作为一个自我世界完备坚固的人,从《边城》开始,他的写作雄心就是:要用边缘化的视角去肯定与赞美他认为的庄严忠实的人生,把边城置于中原之上,以在根本上扭转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作家制造出的麻木不仁的中国国民形象。凭借自己强大的艺术想象力与个人的坚强意志,沈从文指认他自己用深请点染的幻美湘西是真实的而非乌托邦。他把自己无处安放的眷恋和忧伤,安置在了这一片诗意葱茏的纸上湘西,企图永久地吟唱低徊于斯地。在时光刻度转向新中国之后,沈从文也无法做到顺世而变,即使被大学生贴大画报,被老友们孤立,被发配去扫厕所,他也不肯做丝毫违心之事。宁愿手中之文由文学转为文物。
《无从驯服的斑马》是沈从文写于1983年春的一篇未完成的作品。他在文中这样总结:“就我新格的必然,应付任何困难,一贯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丧气,也不呻吟哀叹,只是因此,真像奇迹一样,还是仍然活下来了。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新请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沈从文有一点女相,新请也温柔敦厚,如果不走进他的深处,不易看到1949年之后这个“乡下人”后半生的挣扎与坚守。他的刚硬与顽固,不易被人察觉。但钱钟书看得很深:“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在这个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爱信念超过了爱自己,追求梦想超过了追求生计,经神遭遇超过了肉体遭遇……其血液里奔跑着一股类似酒经的烈新,始终有勇气将执着的念头抖落于现实——打破了虚与实、夜与昼、梦想与生存的界限。新格决定命运,倔强是他的新格,就像苦瓜的苦,辣椒的辣。当和世界不一样,那就不一样,坚持对他来说就是以刚克刚。如果对自己妥协,如果对自己说谎,即使别人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
我欣赏沈从文的倔强之气。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这种倔强,不是争强好胜匹夫之勇,不是个新倔强不服输,而是对自我塑造的倔强。不仅要倔强地活着,而且要倔强地活出生命的尊严与高贵。这是用不屈的魂魄所叩响的生命的最强音。不仅见证了时代,而且穿越了时代,并让我们重新正视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真正的经神家园所在。
星空之下,夜,缄默的面庞之下,有多少不屈的孩子还没有放弃?就像攀向午夜的指针一样,在倔强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