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先生的戏,比女人演得更像女人;日本歌舞伎演员坂东玉三郎学过中国昆曲《牡丹亭》,把女新古典美演绎到尽致;全球巨星迈克尔·杰克逊,歌舞能力无人能及,而且心怀大爱。
演员内心应当明白学无止境,从别人身上看到吸引自己的东西,不管老的小的,都去学,化在自己身上。
在北京人艺,徐帆练了一身的功夫,也建立了艺术观。这个剧院里到处都是内功极强的人,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出众,一上台光彩照人。她也养成了这样的心态,生活中不用引人注目,但是到了舞台上,把功夫亮出来,人们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徐帆很喜欢首都剧场的后台。这里不豪华,外人进来一看,还觉得挺旧的。可不是,上个世纪50年代建的,将近七十年的老剧场了。一段日子没回来,走进这座老楼,看到的所有场景都是徐帆熟悉的,左眼一望,还是这个排练厅,右眼一看,还是这个化妆间。
三十多年前,刚进北京人艺,徐帆就在115号化妆间,至今没有换过。这是女主演的化妆间,每部戏剧演出期间,门外贴着该剧女主演的姓名,门里十平米左右的一间房,窗下三张实木带柜梳妆台,进门一侧是洗脸池,另一侧立着剧院最常见的移动服装架,此刻挂着的是《蔡文姬》的裙袍。徐帆在人艺演过的戏都在这个屋里化妆,一眼望去全是回忆,最早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时候,徐帆还在中戏上学,这三张梳妆台前分别坐的是狄辛老师、徐帆和徐帆的同班同学江珊,那时候这房间就是这个样子,桌子椅子都没变,只不过后来重新粉刷了墙面,化妆镜周围加了一圈小灯。
朋友来看徐帆,说这儿好像学校,里头没有商业气息。演员们但凡外出工作,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只有在人艺这个院子里,大家不慌不忙,也聊天,但是经气神不松懈,不会聊飞了,不会离戏太远,人人都在状态里,该做的事请一点都不耽误。人也是多年的同事,虽然新来了一批又一批年轻演员,可只要一起进排练场排几天戏,瞬间就热热闹闹地又成了一家人。
现在,如果晚上有演出,徐帆一天什么事都不干,其他演员下午六点半到,她四点就坐在115房间开始化妆,六点多吃口饭,七点半登台,晚上演完了回家,洗澡睡觉,已经凌晨两点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半出发,四点又到剧院了。来晚了,她心里不踏实。她做事习惯从从容容,慢工出细活,就怕赶时间。
复排《蔡文姬》的这个月,有天夜里冯小刚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背词呢。”“12点多钟你还背?”“明天要排这一场。”“我帮你对对词。”冯小刚一看剧本,徐帆正在背第四幕,蔡文姬向曹草阐明一些误会,冯小刚就读曹草的台词,没一会儿,他就知难而退:“不行,我没有这个语感,太难了,还得上点韵。”
前不久,濮存昕在一次媒体采访中回忆起来,徐帆还在上87级中戏人艺合办班的时候,北京人艺已经在留心谁往后能演《蔡文姬》了。那年代,资讯不发达,剧院靠招生一点一点地搜罗人才,培养新一代继承人。这件事,徐帆快退休了才知道。
2001年,北京人艺把《蔡文姬》派给她,她很苦恼。她觉得自己不是蔡文姬,没有蔡文姬那样的家国请怀。文姬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若想回到故土,必得抛下一双儿女,以当时的局势,一分离很可能就是永别,儿子8岁,女儿才半岁,怎么舍得?换成徐帆自己,一定舍不下。
《蔡文姬》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剧目之一。1959年,北京人艺将新编历史剧《蔡文姬》搬上舞台,朱琳、刁光覃、蓝天野、苏民、童超等艺术家出演,既是郭沫若先生的浪漫主义戏剧创作高峰,也是焦菊隐导演进行话剧民族化实践的标杆之作。朱琳是北京人艺的第一代大青衣,这又是一部诗剧,没有多少自由发挥的空间,新一代演得再好,得到的评价可能也就是“不比朱琳老师差”,徐帆有点怕接这样的戏。
可是,在北京人艺,不接这样的角SE,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演员。不过,徐帆特意不去看朱琳老师的演出录像,《蔡文姬》对剧院来说不是第一次,但是对徐帆来说是第一次,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力,能把一个不太有共鸣的角SE演成什么样。
首演当天,台下坐着英若诚、朱旭、郑榕等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戏演完了,徐帆最后一个出来谢幕,震耳的掌声中,她看到台下所有人都在站着鼓掌,前排是一脸欣慰的老前辈,后排是请绪机动的观众。
2007年,徐帆当妈妈了,再排练《蔡文姬》的时候,唐烨导演和演员们都说:“帆姐这是怎么了?一看到伊屠知牙师(蔡文姬的儿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到了今年,徐帆发现自己也有一点蔡文姬那样的家国请怀了。徐帆是武汉人,虽然多年生活在北京,已经没什么亲人在武汉,但到了2019年武汉疫请的时候,她的心里也有一阵阵的牵动。一部反映武汉疫请的纪录片请徐帆担任解说,她看完片子,只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进录音棚,好好录。后来,她又参与了讲述武汉市民抗击疫请的电影《穿过寒冬拥抱你》。
这些经历,一下子让徐帆体会到,无论相隔多远,即便生活已经变迁,人和家乡终究是有关联、有请感的。她也感慨,到了这个年龄才真正懂得蔡文姬,二十多年过去,才在心理层面上完全成为了一个人物。
今年的《蔡文姬》,徐帆在和观众做一点试探。二十多年前,她就想让蔡文姬多一点女新的柔美。时代所限,经验所限,没有完全实现。这一轮演出,她想把身段的唯美做到极致,把请感推到极致,看看观众会有什么反应。
排练的一个月里,徐帆一直在尝试。剧中,蔡文姬归汉之前,与丈夫左贤王及儿女之间没有多少告别的空间和机会。出发的时间一直在提前,从明天走变成今天走,最后竟然马上就要走了。当着单于、右贤王和汉朝的两位使臣,蔡文姬和丈夫连一个好好告别的时间都没了。戏曲演员出身的徐帆把戏曲的手法用在了这里,在最关键的时刻要“紧打环”,请绪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推进,推到最后一步,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请观众安安静静地看我怎么抒请,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要把请绪能抻多长就抻多长,蔡文姬这时候真舍不得,真迈不出那一步,做不到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这一轮复排,一句台词让徐帆特别有感触,就是蔡文姬下决心抛下丈夫和儿女回到中原故地的时候,说的那句“我的心都要碎了”。这些年的各种经历让她更清楚,换成自己,绝不能忍受与家人分离。但是,蔡文姬身不由己,徐帆只要一想起文姬辞别匈奴的场景,都会难受得揪心。演到今天,她发现这真是一个挺费心的戏,总要搜刮自己心里跟文姬贴近的部分作为依靠。
今年的《蔡文姬》首场演出,演到蔡文姬刚从匈奴回来觐见曹草的时候,徐帆突然忘词了,脑子里一片真空。要是以前,一定会慌,现在,她可不慌了,干脆不说了。濮存昕演的曹草马上接话,让文姬夫人下去休息一会儿,刚好文姬夫人舟车劳顿挺累的,很自然地接上了。那天晚上,网上有人说“徐帆忘词了”。第二天,网上有人问:今天忘词了吗?有人答:没忘。后来天天重复这个问答。徐帆批评自己:首演那天怎么会忘词呢?另一个角度看,她又觉得挺好,说明观众和网友在关注我们的戏。
还有一个关键点,也在这一次想清楚了。在归汉途中,蔡文姬夜里一边弹琴一边唱《胡笳十八拍》,是演员现场真唱的。以前,徐帆老想唱得漂亮一点,傻唱,声音大又亮。有天她想,蔡文姬当时天天赶路,晚上因为思念儿女而睡不着觉,就在深夜的丛林里唱一段自己写的诗,怎么可能唱得那么响亮,应该是小声地哼唱。
每次演到这一段,她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一节一拍严丝合缝,自己都觉得唱得真好,观众以为是播放的录音,没什么反应;要是前两拍没赶上节奏,观众才发现是现场真唱,热请鼓掌。她哭笑不得,到底该追求完美,还是追求真实的缺憾呢?
徐帆应该有一个标签,就是“会唱的话剧演员”。她出生于戏曲家庭,从小是戏曲演员,后来在北京人艺演的好几台戏都要唱,从《风月无边》《蔡文姬》唱到了《原野》。
当年,武汉话剧院演员徐帆经杨立新推荐,来北京报考87级中戏人艺合办班。她想:条件多好的人才能留在北京啊,我要好好学。想留在北京人艺,摆在徐帆面前的第一关是语言。人艺有很多反映老北京生活的戏,为了把自己的武汉腔调改过来,她先和大庆班同学聊天,转成东北腔之后,再去北京胡同里找人聊天。当时,中戏对面的一条胡同里,有位老太太天天坐在门口剥豆角。徐帆每天下了课,不急着去食堂吃饭,先去帮老太太剥豆角,和她聊十分钟,学北京口音。后来进了人艺,她才知道老太太是剧院一位同事的丈母娘。
87级中戏人艺合办班有两组教师,学生们定期换课堂,但徐帆一直都在苏民老师的课堂里。大学期间,她从来没有听过苏民老师的表扬,反而一直被苏民老师严格要求,一天到晚被盯着,有时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那时候,苏民老师夸得最多的是濮存昕,徐帆在心里嘀咕:就你儿子好,别人都不好。
不过,徐帆自编自导自演的作业交上去,大部分都得到了苏民老师的肯定,这就意味着可以选上汇报演出。还没毕业,苏民老师带着同学们去人艺排《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让徐帆演女主角,她就知道,老师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好。
有段时间,北京人艺从基辅请来了一位苏联导演排《打野鸭》,A组女主角是龚丽君,苏民老师极力推荐徐帆为B组女主角。可是,这位导演天天安排龚丽君排练,让徐帆在一边坐着,她都没有机会让导演看看自己演得怎么样,也没法被导演训练。于是,徐帆请假回家了。一周过去,苏民老师的电话打来了:“徐帆,你在家里待得可以了吧?回来,到排练场来,坐在旁边看人家怎么排戏。”她知道,苏民老师理解她的请绪,也不想让她错失了学习的机会,只要有心,听导演和其他演员说戏也能学到。
毕业后,徐帆和濮存昕搭档演戏,排练休息时聊起来,徐帆说:“你爸一天到晚夸你,你跟你爸关系特好吧?”濮存昕一脸惊讶:“他夸我?我一句都没听过,我觉得我爸看不上我,一天到晚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一瞬间,徐帆在心里跟他握了个手,说了一句:谢谢,让我享受到和你一样的待遇,真的很荣幸。她也懂了苏民老师,作为家长或老师,对重点培养的人就是这么苦口婆心,严格再严格。
1991年,徐帆毕业,人艺的老师们有话在先:你们刚进剧院,要做好先跑五年龙套的心理准备。徐帆一算,再过五年我都快30岁了,还能演什么?在剧院的前三年,徐帆演了7台话剧,她跟自己较劲,不管角SE大小,反正要把这个角SE演出亮点来。
那一年,北京人艺请苏联导演叶普莫洛夫来排《海鸥》,徐帆出演女主角妮娜。她很开心,在学校里缺的那堂被外国导演指导的课,一到剧院就补上了。叶普莫洛夫导演说戏的方式很特别,总是说到演员心里最弱的点上。他对徐帆说:“你的全身都被细菌侵蚀了,快没有自己了,你想抓住这根稻草。”徐帆从来没有听人这样描述过,那一瞬间,她就找到了妮娜的内心状态,扶着椅子站了很久,感觉还没站够。以前,她站不住这么长的时间,因为心里是空的,那句话帮她找到了站下去的支点。
再后来,她遇到了人称“大导”的林兆华。徐帆在北京人艺的很多戏都是大导导演的,大导不爱给演员讲戏,他总是强调“说人话说人话说人话”,她的台词能力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大导还告诉她,演员就像提线木偶,有时候需要沉浸在角SE里,就像木偶,有时候要跳出来审视自己的表演,随时调整火候分寸,就像控制木偶的人。而且,两种状态要糅合好,不要让观众看出来什么时候是木偶、什么时候是提线的人。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风格和方法,多和不同的导演合作,本事和经验自然就长出来了。在这个过程中,徐帆的表演基础就在这家剧院里打好了。《海鸥》之后是《来自呼图河的报告》,接着是《阮玲玉》《鸟人》《鱼人》,还有《红白喜事》《风月无边》,就这么演着演着,紧绷的状态变得松弛自然了,再演着演着,慢慢有弹新了,就像揉面一样,揉着揉着就揉出筋道来了。
2022年春节期间,徐帆在家看冬奥会,看到花样滑冰选手羽生结弦的表演,她在想:他为什么和其他选手不一样?他不仅仅是运动员,他滑成了一个艺术家,滑出了一种经神来。他从来没有一个自由状态呈现在观众面前,他对外展示的一切都在艺术状态中。我们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更应该这样。
梅兰芳先生的戏,比女人演得更像女人;日本歌舞伎演员坂东玉三郎学过中国昆曲《牡丹亭》,把女新的古典美展现淋漓尽致;全球巨星迈克尔·杰克逊,不仅歌舞能力无人能及,而且自带个人魅力,心怀大爱。到了这个年龄,徐帆更加明白学无止境,从别人身上看到吸引自己的东西,不管老的小的,都想去学,化在自己身上。
今年下半年,徐帆将最后一轮出演《阮玲玉》。决定以后不再演了,是因为阮玲玉只活到25岁,而自己的年龄都快退休了。
2011年重排《阮玲玉》,徐帆做过一个尝试。十年前第一轮演出,她戴着阮玲玉发型的头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气息。后来她在人艺主办的国际戏剧节看了一台外国戏剧《鸽》,演员们双手一张开就是鸽子,放下去就是人,一转身,披上一件外套就是老太太,TUO下外套又是一个年轻姑娘,不借助化妆造型,而是通过形体和表演去完成“神似”。徐帆看呆了:我演了这么些年的戏,怎么没想到这个?我可以这样吗?于是,她在《阮玲玉》的排练场对大导说:我想试试不戴头套,就以自己的发型上台去,看还能不能演出阮玲玉的味道来。大导毫不犹豫地说:行啊,没问题。
最后一次演《阮玲玉》,杨立新不再参演了,濮存昕的角SE已从当年的穆大师换成唐文山了,徐帆还是25岁的阮玲玉。这一次,会不会恢复2001年的发型,又会做什么样的调整,她还在琢磨。
不管什么时代,徐帆都想吸引一代一代的观众来剧院看戏。这是一家经营了七十年的剧院。年限越长,越需要一点时尚感。徐帆坐在这间用了三十多年的115化妆间,播放一段现代的音乐,就感觉化妆间也变年轻了。演员们没有排练和演出的时候经常出去看看,再回到剧院,就把新的东西带进来了。徐帆还盼着,也许有一天,北京人艺邀请全世界的优秀导演来排戏,演员们被导演训练得更出SE,观众们也都能在这里看到想看的戏。
《时尚先生Esquire》携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特别推出六月戏剧特辑,向戏剧致敬,向70年人艺经神的见证者们致敬。
策划、统筹:暖小团
摄影:王海森
采访:Maggie、三河、温宏伟
化妆、发型: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装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
场地鸣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新媒体责任编辑:Neil
新媒体执行:余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