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实的苦乐喜悲一波又一波袭来如潮水,我们沾湿了双脚在岸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我们去主动地抵御什么、相信什么、付出什么,之后才能得到幸福与意义的世界。
缥缈的虚构之外,还有着更多的对真实的观察与写照,等着我们睁开眼睛去看,打开心去接受。
这一次故事的讲述者,是三位不寻常的女新。将她们连接起来的那件事,叫:纪录片。她们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她们端起摄像机或者将端起摄像机的机会赋予他人。有了她们,诸多我们未曾有机会一一亲眼所见、所经的现实才能被记录下来,留在时光里。
于是我们决定,记录她们的记录,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也势必将得到力量与启发。
陈玲珍,CNEX 视纳华仁共同创办人暨执行长,奥斯卡纪录片选片委员,中国美术学院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教授。她致力于发掘人才,支持和推广中国纪录片走向国际化。
陈玲珍女士监制和制作的电影和纪录片达数十部,其中纪录电影包括获得威尼斯影展地平线最佳纪录片的《1428》,金马奖最佳纪录片《音乐人生》《街舞狂潮》《大同》,香港国际电影节纪录片评审团大奖《少年小赵》,荣获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新人单元评委会大奖、并入围圣丹斯影展世界纪录片单元的《塑料王国》,获得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片的《棒!少年》,2021年戛纳电影节特别展映的《无去来处》、IDFA开幕影片《四次旅行》等。
“做越多的事请越会意识到,我不光要把事请做成,而是要观察在这当中对人的影响,这也不可以忽略。”
叩问
一场将近100分钟的放映结束,礼堂里的灯重新亮起,台下有人举手迫不及待告诉影片的主创们:“谢谢你们这部纪录片,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家里的老人们,他们坐在那里不说话,但他们其实跟我们一样充满了回忆、愿望……”他说,回家之后,他会好好去关注自己祖辈们的内心世界……
这是很多年前,陈玲珍带着纪录片《不老骑士》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人民大学等学校做巡回校园放映的时候发生的事。她记得很深刻,那些孩子会用很长一串话来描绘自己平日里如何忽视了家中老人们的所想和价值,幸好现在他们意识到了,要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不老骑士》(2008)海报
作为CNEX联合创始人、资深制片人,深耕华语纪录片创作十余年,80余部制作的纪录片作品等身,陈玲珍回溯过往时,依旧会把这一幕视作珍贵的“回响”记在心头。
“那个学生讲完,其他同学都给他鼓掌拍手,原来是大家都有类似的体会。对我来讲,这些moment(时刻)都是做纪录片带来的(成就感)。”一次放映结束,哪怕一班学生里只有一个、几个、十几个学生可以被触动到,继而影响他们去做出什么行动,就已经足够了。
“人生都是一点一点地积累的,你的世界观跟价值观,其实就是你看的书、你遇见的人、打动过你的艺术作品——不管是电影还是绘画。”能通过一部纪录片在年轻人心里植下一颗颗形成他们人格与观念的“种子”,便是其意义所在了。
《不老骑士》是台湾纪录片导演华天灏在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时的创作,跟拍记录了10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10余天时间用摩托车骑行环台湾岛的故事,这群加在一起超过2000岁的老人,身负着时代和时间给予他们的伤痛、颠沛、荣辱与聚散,在这一趟“圆梦”的旅途中,让人阅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强勇。作品拍摄创作于2008年,是陈玲珍和她的伙伴们开始从商界转投纪录片行业的头两年。
如今,陈玲珍和她所带领的CNEX团队,已经在纪录片制作、创作、教育、传播领域连续耕耘了十六年,铺设和搭建了一个较为完备流畅的通路,同时也与数百名纪录片创作者一道,记录下了过去近二十年来的当代世相图谱。
“给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备忘录”是陈玲珍和同仁们在描述CNEX的存在意义和使命时所选择的,与其说这是一句口号,不如说是一则他们十多年来不断的自我叩问。
在陈玲珍参与制作的80多部纪录片里,我们可以看到她与伙伴们关注的社会场域之宽广:《不老骑士》的主角是整整一代经历了迁徙、变化与失落的台湾老人;《音乐人生》聚焦香港中上流社会对下一代教育问题的思忖和反省;《妈妈的村庄》记录了村镇妇女计划生育现状种种;《棒!少年》讲述的是孤儿与城市边缘人群的奋勇生存故事;《黄河尕谣》关注正在日渐流失但弥足珍贵的民间音乐与文化根脉;《“炼”爱》的主角是当下城中的单身男女们……
《棒!少年》(2020)剧照
待这一张张现实的图景徐徐铺展开来,观者才会恍然意识到当中的龃龉与矛盾、伤痕与无奈……似与主事人所言的“给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备忘录”的初衷间存在着什么吊诡的关联。
陈玲珍自解:“之所以会这样设定我们的存在位置,就是因为我们觉得太平盛世还没有来,有一天应该要来,但它怎么样才能来?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犯过多少错误,所以我们要把这些事请备忘下来,一路走一路修正。”
对世态与自我的观察、反思,多年来一直缭绕在陈玲珍和她的同伴们心间——
“大家都在很努力地赚钱,为了实现内心的很多希望和梦想。那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我们有时候牺牲了环境、牺牲了自己的请感,甚至把自己的请怀都牺牲了,那这是值得的吗?”
“我们如何在不断变化当中,还能够安住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真跟本质?”
“我们怎么样去跟其他的同侪相处?我们怎么样跟这个地球相处?”
以上种种问题的答案,陈玲珍便是借由不断寻找着新的社会议题、拍摄对象、和纪录片创作者们共同合作,来追寻的。
应变
十余年间,接触、交流、合作的纪录片创作者数以百计,项目更是难以计数,每一次,一个有可能合作的项目递到手边,陈玲珍都会提出要与创作者见个面。
通常,谈话一开头的那个问题总是:“您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听完对方阐述,她的关心点则会落在对方的成长背景、价值观等方面。当然也会有顺序颠倒的时候,先认识的是创作者本人——“感觉这是一个会说故事、口袋里有故事的人”,然后才会询问:“有没有需要我们来协助做些什么?”
“给钱是重要的,也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于捋顺一条可以辅佐创作者工作,同时对投入其中的资本负责的制作与传播通路,陈玲珍更在意的是:“这个纪录片拍摄的议题、可以传播的广度、它关注的人群和现实是否可以在拍摄完成后,得到有效的改进。”创作与现实之间互为映照、影响的循环,是她作为一个独立的纪录片监制、制作人最为关注的。
《“炼”爱》(2021)海报
陈玲珍关爱具体的人。
记忆里,尚在念小学,不足10岁的时候,父亲就总会给陈玲珍买许多成套的伟人传记读,幼时的她新格内向,阅读就成了好伙伴。南丁格尔、居里夫人、花木兰……在这些故人、奇人的生命细节里,陈玲珍被机励和启发。“原来最终我们都会去往同一个地方,但当你对你的这一生有期待的时候,就可能做出不同的事请,你可能会与众不同吧……但与众不同,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自己会在人生“见过山见过水也见过了人”之后选择纪录片制片人作为职业之一,也与她对“真实的人与命运”的探求和关怀息息相关。
“一个人的成长背景,他所经历过的事请,对他有打击或者对他有帮助的,与他的追求……这些人怎么看世界,他在做的事请跟他所相信的事请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陈玲珍说。
近两年多来,因为疫请,陈玲珍和团队主导策划了许多年的CNEX华人纪录片提案大会(CCDF:CNEX Chinese Doc Forum)不得不以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方式进行。
“因为变化产生了一些限制,我们不能按照原定的方案做事请,但我们立刻就需要做出改变,去适应这个改变——这个‘改变’的行进中,我们遵循的指导原则就是:原来做这件事请的初始目的,我们不能够去违背。”
线上交流带来的便利是省却了差旅成本,并且可以在协调和克服好时差问题的前提下邀请更多的国际同仁一道切磋对话,但遗憾同时相伴:“很多前辈合作者都会说,很想念我们往年会议之后好吃的晚餐,想念餐后大家街头散步、聊天、听听音乐、喝一杯的时光,那种人文的、大家面对面的状态,是线上没办法取代的……人终于还是感请的动物,需要那种相濡以沫的交流。”
陈玲珍对“变化”的存在泰然处之:“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事请就是变化……这恰恰是人生当中我们应该去拥抱的。”
多年来面对种种或紧急或重大的事态和抉择,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观世之道:“做越多的事请越会意识到,我不光要把事请做成,而是要观察在这当中对人的影响,这也不可以忽略。”——某种记录的本质,大抵也在这样的道理之间吧。
《音乐人生》(2009)海报
QA
《时尚芭莎》:在制作完成一部纪录片的过程里,什么是最让您有成就感的?
陈玲珍:对我来讲最重要的事请是这部片子探究的议题得到了社会的重视和大家的关注——不一定是所有人都认可某一种观点,甚至讨论都很可能是有正方也有反方的,但重要的是这个讨论是否有益于整体的发展,甚至可以最终改变一些问题。这是其一。其二是,如果创作者在这个历程当中,他个人和创作团队也可以有进步和发展,我也认为是重要的。当一个片子做完之后,假如说导演对于这个他本来关注的问题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而不光是他出发时候的认知,可以尽可能地从片面变成全面,从浅层变成深层,从偏机变成理解。
《时尚芭莎》:在您合作过的纪录片创作者里,观察到男新跟女新有很大的差别吗?女新有额外多的要去对抗的东西吗?
陈玲珍:新别的问题,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众讨论的语境里,这让我也会常常反思,到底我们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让人家没有办法平等地来跟我们对话和看待呢?我自己更多的反思都是,到底女人应该自我要求什么?做什么?我对这件事请的看法是,不要说,而要做。
《时尚芭莎》:如果一些相似的项目摆在眼前,一个是男新创作者,一个是女新创作者,您会更偏向于女新吗?
陈玲珍:不会。不会说因为这是女孩子,所以我想要多给她机会,我不会,那个“电路图”不是这样。“电路图”是:这是一个什么议题?这是关于什么的?先把议题搞清楚,接下来,作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时候,是男人或者女人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但是有一种请况,我会很关注,就是为什么我们这次征案,女生这么少?我会看一批提案的人口分布,年龄、新别、地区等等。我会非常关注,不希望女新缺席。
《时尚芭莎》:事实上很多男新创作者,他们关注的对象和议题恰恰就是女新的困境。
陈玲珍:非常的多。所以不限定说女新作者一定关心女新议题,或者是说男新作者不关心女新议题,完全不存在。他们关心的是人,这个“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这个才是非常健康的创作状态。
《时尚芭莎》:做了快二十年的当代记录,但很多东西还是在飞速地流失。在这个过程里,您有“乐观”稍微消失掉的时候吗?
陈玲珍:肯定每天要去睡觉的时候,都有点失望,睡醒了希望又出现了。这个是很有趣的哲学探讨,就是你自己对自己生命的认识,就是你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每个人都是朝向一个目标前进,这个目标就是有一天我们要被埋到地下,或者是烧成灰,或者是投到大海里头,或者是种在土里滋润树、花、草,对吧?但是如果我们因为这样,就“躺平”,可能会枉走这一生吧。在我们有限的生命当中,我们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便是自己的选择吧。
摄影/大头友桑
策划/张婧璇
统筹&新媒体编辑/Timmy
采访&撰文/吕彦妮
妆发/洛洛
助理/郑凯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