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见电视里如黑缎般飘逸的
长发,心底深处就会有一种触动,会有一份隐痛。
小时候,母亲惯爱把我伴着淑女,夏日里一袭的长裙,齐眉的刘海,还有那粗黑、美丽的麻花辫是否是寄托着母亲的一个遥远的梦。每天早晨,我在父亲规定的例行的晨读中,坐在一个“破四旧”搜罗的蒲团上,母亲就会搬一小凳,用心地让我如丝似缎般的黑发在她的指尖穿梭滑动,伴着四合院中如巨伞般柚树上清脆的鸟鸣,她常常会梳理得很久,有时候,我会以为她是在用她的慧心描摹着写满山景野趣的黑色蜀锦。因为此,那长长的经常变化的发辫和上面各色的蝴蝶结竟会成为我在当时灰黑海洋中的点缀,会让同学惊羡,让路人回头。
母亲的头发曾因一场伤寒恶症,使她在掉光头发后,复出的是卷曲而稀少的柔发,也许我在头发这一项基因中承袭更多的是父亲的遗传;也许
长发飘飘本就是母亲心底生根的梦幻;也许是我天生的叛逆让世家出身的母亲刻意地想用
长发来约束我的行为;也许在母亲的意念中女孩子的淑女样已是一种既定,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的头发就是母亲家务劳作的一个重要组成。洗、修、梳都是她亲力亲为,甚至有严格而细致的保养。母亲怕香皂、肥皂,洗发膏的化学成分伤及我的秀发,她会苦心地用皂角、油丸巴巴地熬制着真正的纯天然的洗发浸膏。我常常在想,我当年的满头青丝,是否是每一根都凝结着母亲的某种情结;每一丝都浸淫着母亲的满腔希翼。
记得五岁那年,头皮忽患恶疮,母亲带着我跑遍了成都所有的大小医院,目的只是为了保住我那精心蓄积的长发。最终,终是无奈地落发时,一向坚毅的母亲在父亲的轻声抚慰中,竟有泪水盈眶,也许她是在痛惜着一个梦幻的飞逝;也许她是在担心她头发的厄运加诸我身。反正,当我看到镜中全新的自己,带着如卸重负的感觉,顶着小帽欢跳时,却不知道母亲是一种怎样的痛楚袭心。好在搂着光头的我,母亲突然有了新的希望和大的发现,她坚信每个毛囊都有二至三根发根的我,一定会再有满头青丝如初。于是,用心地敷药,专心地护理维系着她的憧憬……。
那年的冬天,彻骨地冷,母亲也许知道大限将至,突然一反常态地不让我上学,在家陪她的三天里,在亲情的浓郁的弥漫中,一直在娇宠中生长的我却懵懂地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很多往事,看母亲绘声绘色地构筑着一个大家庭的爱恨情仇,我突然长大了许多,有了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痛快感。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分崩离析应该是势所必然,我既无缘受惠其中,又何苦耿怀于心呢?
重症的母亲强撑着半躺在床上,打散我的发辫,专心地梳理着,我竟然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爱的编织,也是我这一生在母爱中绱徉的终结。母亲的担忧竟然在她残忍地撒手西去后完全地应验。自母亲离去,我的长发再没有如以前的光洁和纹丝不乱,也许所有的孤寂与境遇都绘写在我的辫根发梢……。那时,我剪短了长发,也剪断了母亲着意培育的淑女梦幻,更剪掉了天性中星星点点的柔弱,而让“野性”在道德的囚禁中疯长……。
不知道何时,母亲在冥冥的天国中将她长发的梦根植进了我的意识深出,也许根深蒂固的遗传是深如骨髓的。我的头发,竟然伴随着我孤寂的成长而长长。可是,淑女的风范却了无踪迹。我满头的青丝并没有雕刻出我的温柔,在飘飘的长发中琢磨出的是一个独立的、坚毅的人生。
进入大学的一个月后,我又一次剪短了头发,好象只是想宣示一个崭新的旅程……直到毕业,同学录的留言里,我才窥见了,我的剪发,不仅承载着我自己的心痛,也定格着众多的遗憾。
长发,一个我上代人的梦;一片我永不复归的幻影;一幅记录着我坎坷人生的锦缎;一道我受惠其中,启迪于心的灵光,我会有一个怎样的情结于梦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