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太原晚报
池塘边的柳树下
乔傲龙 池塘边有一排柳树,柳树下是一片池塘,这是我们村当年的模样。池塘先开还是柳树先来,没人知道。我小的时候,柳树已成合抱之木。
许是某日,一队柳絮随风流落到谭坪塬,行经乔眼村时,喜见此地高天厚土,又有雨水殷勤挽留,天赐生机,于是作别一路相送的好风,在此扎下根来。之后的岁月里,割草的镰刀来过,砍柴的利斧来过,泼皮的孩童和贪吃的牛羊来过,但总有幸运者得以苟全,遂一路茁壮。就像我们这村,这池塘,没人喂养的青蛙呱呱地叫着,没人料理的柳枝自有春风染绿,婀娜的腰身年年在池边顾影自怜,圆满了一个年轮,接着走下一个。我的童年也因此多了一份难忘的美好。
池塘和柳树,是我们这个小村唯一的池塘和仅有的柳树。黄土地上的谭坪塬,不比处处烟柳画桥的江南,柳荫下的池塘,像是一个移栽的盆景。而我们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却有世外桃源一样的自在和自得,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众人在日出日落的劳作中打发着基本无差别的日子,盆景般的小池塘和老柳树,也无差别地属于所有人。比如对我,这个小小的盆景挂满着记忆的风铃,春天的童话叮当作响,几十年后仍温暖如初。
当此起彼伏的柳笛响起时,属于我们这帮小孩子的春天就来了。折一截柳枝,放在手中仔细揉搓,感觉到“骨肉分离”时,小心地抽去“骨头”,留下完整的柳皮。柳皮分两层,将皮管的一个端头捏扁,再用牙齿或指甲轻轻剥去外皮,留下里层的黄皮——没有这个薄薄的吹口,柳笛努死也吹不响的。看似简单,其实还是有点小复杂,主要是长短粗细的拿捏。短者嘹亮而已,长度足够,才能悠长绵远。细者尖厉而已,嗓门粗一些,方有雄浑的内涵。嘹亮尖厉的不能叫柳笛,那是体育老师胸前的口哨。要想吹出“边声连角起”的威武苍凉,或是黄钟大吕的庄严高妙,首先要讲究选材。站在地上就能够着的纤弱者难当大任,高处才有既粗且匀的好柳枝。但对一般孩子而言,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村里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长辈,名叫东会,一群孩子中力气最大、身子最灵活,双手不能合围的大柳树,猴一样出溜就上去了。那时他居高临下,脚底是无数央求的眼神和一声声热切的呼喊,心里指定有说不出的美气。我属于树下的那一群,但做梦都想爬到俯视同侪的高度,为此曾在家门口的槐树上苦苦修炼,槐树虽不粗,但我终因绝望而放弃。还有一个叫伟子的,就没有这么幸运。有一次他爬到树上,碰巧他爹下地回来,打麦场畔远远瞭见,一声怒喝惊着了树上的伟子,伟子应声而落。收夏时节,割回来还没碾、或是碾出来还没扬的麦子,就在场上堆着。小孩子此时最乐意效劳的是晚上看场。于是山里长下的野娃,怀着逃TUO束缚的喜悦,呕哑嘲哳的柳笛一阵乱吹,麦秸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对一天繁星,在终夜不息的蛙声里渐渐入梦。
柳笛,蛙声,满天星光。一年又一年,做梦的少年渐渐长大。然后,牛一样拴在地里,驴一样套在车上,与脚下的黄土至死不渝地相依、至死方休地搏斗,一生一世,一如从前生生世世。一茬人像麦子一样被收走,新的一茬则继之而起,四季轮转,日月相替,机鸣犬吠,生死歌哭,黄土地上的生命草率如斯,顽强亦如斯。而池塘边的老柳树,也在某年被学校给学生换成了新课桌,池塘边没了大柳树。
没有柳树相伴的池塘,像是丢了魂。春风如约而至,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枝头。柳笛成为绝响,夜半蛙鸣,凄凉如思念。几年后村办小学撤并,柳木做的课桌不知所终。最后池塘也被填平。当年水中的倒影、池畔的喧嚣,被沙石和沥青所覆盖,脚踏车碾中,与过往的岁月一起沉沉睡去。三十多年,池边的柳树,树下的池塘,不知曾在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