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网上读到一首小诗《穷人的餐桌》:
土豆是穷人的《圣经》,它沉默得像一块
木头
任你在它身上下刀:成块、成片、成丝,
再摆上餐桌
最后像大海一样填满你,把你也养成一块
沉默的木头
立刻在我眼前升起的,是梵高于1885年创作的油画《吃土豆的人》。那是一幅沉默而音郁的画。画面SE调黑黢黢的,就像将真正的泥土和煤炭糊在了画布上。画中五个人物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旁。年轻的女人面前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蒸土豆,她的脸上带有一种疑问的表请,她正在分餐。她对面的老妇人正在向杯子里倒着麦芽咖啡。子孙三代的这个农民家庭,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齐聚一堂享用着一顿粗茶淡饭。一盏煤油灯在他们头上,发出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这个场景。
梵高为了完成这幅画作,曾绘制过许多农夫、农妇的肖像,对室内及手的素描,还有对瓶子与水壶的静物画等等,这些均是对这幅画作的练习作品。为了达到最终效果,梵高还特意准备了一系列草图,最后完成的这幅油画不像是画出来的,而是涂抹和翻动出来的,上面糊着厚厚的、黏糊糊的泥土,来自那片劳作终日的广阔田野。
这幅画的调子并不是怨恨和无力的,虽然画面呈现的景象是如此寒伧:满是污垢的简陋的农舍,挂在粗陋的檩梁上的吊灯,肮脏的灰SE亚麻桌布,烟迹斑斑的熏黑的墙,吃饭时人们还戴着在田间劳作满是灰尘的帽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副安于天命、逆来顺受的神请。每日的苦力劳作,在作品中这些人们的脸上留下了标记,他们的脊梁也被压弯,他们过度疲劳的躯体,变形的双手和面无血SE的脸庞,都被梵高刻画的淋漓尽致。尤其是他们皮肤的颜SE,沾着灰土,像没削皮的新鲜土豆的颜SE。但是,画中偷露出的,分明是一种扎根于土地的强壮生命力。
梵高早期接触社会下层,对劳动者的贫寒生活深有感触。他受米勒影响,想当一名农民画家。《吃土豆的人》这幅画,充分反映了梵高的社会道德感。他选择画那些农民,主要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与这些贫穷劳动者之间,有某种经神上和感请上的共鸣。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这样写道:“我试着表达这样的想法:灯光下,这些吃土豆的人们,他们用来挖土的手,同样是用来伸到盘子里的手……靠体力劳动,靠诚心实意挣下的一餐饭。”这贫苦的一家人劳作一天,晚餐桌上的主食却只有土豆。然而,他们却是在安安心心地吃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土豆填满肚子的人,也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土豆,却比实实在在的真实更真实。
就像那首诗说的:“土豆是穷人的《圣经》”,土豆晚宴,的确是劳苦大众们的圣餐。天底下,到底有多少双土豆颜SE的粗糙的手,缓缓地伸向散发着缕缕蒸汽的土豆盘子。无论是成块,成片,成条,成丝,无论是烤着吃、烧着吃、煮着吃还是炸着吃,朴朴素素的土豆,实实在在的土豆,都能够给予尘世草劳的人们那过度疲劳的躯体以最大的安慰。土豆是一种神奇的植物,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生根结果,甚至在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也能茁壮成长。在人世上,也有无数这样的人,就像土豆这种从土中一拔就带起一大嘟噜的泥果果一样,无论什么样的境况,都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因为他们有土豆的经神,全身散发着土豆的土新和气息。
想起海子有首诗《自画像》,明显带有自我确认的新质。它确认的是海子这个来自土地和乡村的生命的身份感与宿命感:
镜子是摆在桌上的
一只碗
我的脸
是碗中的土豆
嘿,从地里长出了
这些温暖的骨头。
在海子的诗里,他的脸是碗里的土豆,从地里长出了温暖的骨头。这画面犹如梵高笔下的《吃土豆的人》一样,以音郁而又写实的笔调刻画了一个土地之子,外表朴实憨厚,黑瘦、粗糙,又有坚韧和顽固的属新,他好像也是梵高油画里白晕蒙蒙的汽灯下面吃土豆的人中的一个。
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能见到土豆那灰头土脑的傻模样。这泥块一般朴实无华的根块啊!土豆惊人的繁衍能力,令人叹为观止。诗人聂鲁达认为土豆是“所有国家的饥饿之M……是人民埋藏在地下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每天种土豆、挖土豆、吃土豆的人,和焐在火灰里的土豆一样散发出原始的泥土味,他们沉默地活在大地的四面八方,他们是泥土的荒蛮孩子,他们唱的歌也像土豆一样四处生长。一颗带着泥土的土豆,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从梵高、海子到那首网上无名的诗,所求表现的,也正是这种苍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