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焦虑、胆怯、遗憾,成了今年大学毕业季的主SE调。在上海,很多应届毕业生在封控中,走过了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在我们上周日发布的话题评论区,研究生@熬夜烂脸君2020年在北京本科毕业,2022年又被困在了上海,他说自己的学生时代“只有开头,没有结尾”。
这是很多上海大学毕业生的感受,也是1076万毕业生的缩影。
收藏四年的毕业小礼服,
永远用不到了
压垮大学应届毕业生的首先是毕业设计。
对艺术专业的胡曦来说,毕设展览是比毕业典礼更加重要的仪式,这种形式的汇报演出不仅代表着四年所学的结晶,还意味着大学生活一个完整的句号。就像往年一样,年后回到学校,大家都在着手为毕业展览做准备,花费了很多心思和金钱设计自己的作品。直到接到4月份上海市的封控通知,他们觉得毕业展悬了。
胡曦的同学设计的装置有一大半都作废了,她把未能完成的作品堆在寝室,经心准备的材料好像变成了一堆垃圾,不忍心再去多看一眼。“不完全是自暴自弃,而是也许把那些东西当成‘垃圾’,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中文系的小艾觉得自己还算好的,因为毕业论文和答辩都可以线上完成,但她的朋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来自编导系的朋友毕业设计要拍摄短片,有一位演员从外地过来帮忙,三月份他们完成了一半。四月封城的消息突如其来,演员没有宿舍,只能辗转酒店和朋友家,关了一个多月后,才勉强买到票离开。
小艾的朋友付了她住酒店、抢车票的钱,以及因为隔离而耽误工作的赔偿金。同时,租来的拍摄设备由于无法及时偿还,堆积的花销已经远远超出了预算。
除了毕设的不圆满,毕业生们憧憬的毕业旅行、红毯仪式、拨穗典礼、散伙饭都有可能被取消。
在胡曦眼中,毕业的这些仪式感不单单是一种纪念,它更像是一个代表身份转变的节点。
00年出生的本科生阿源,从大一开始就在购物平台创建了一个专属收藏夹,平时看到好看的小礼服就会收藏进去。她过年期间还帮爸爸妈妈看了礼服,期待他们来自己的毕业典礼,见证拨穗仪式。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好看的妆容、发型、以及搞怪的毕业照,她都会发给舍友,计划着宿舍五个人的毕业照要怎么拍才好玩。
被封在宿舍的两个月里,阿源总是要点开这些收藏反复看看。她心里知道,这些收藏她再也用不到了。在某天阳光正好的午后,趁着做核酸的间隙,她拉着舍友去学校草坪上拍了一组照片。没有小礼服,也没有学士服,她们都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
她的其中一位舍友,在外地实习没有返校,但毕业的琐事好像在几天内蜂拥而至,所有毕业需要签字盖章的资料、文件,都要麻烦阿源帮她完成。空闲的时候,阿源还会帮舍友收拾宿舍的东西,等到快递恢复就寄出去。
阿源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遗憾的春天”。2018年入学的时候,她们曾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向往,哪怕是在2020疫请元年,全国瞩目的“后浪”们,也还对未来有些许期待。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第一届00后会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匆忙地和自己的学生时代告别。
两次拿到offer,
两次被毁约
比起因为毕业仪式的缺席而伤感,胆怯是他们更常见的请绪,这在找工作的时候尤为明显。
最初,他们对大环境感到胆怯。“毕业生只会越来越难”,“大环境不好”,“找个稳定点的工作”,这样的话总是能从长辈和同龄人那里听到。
在我们采访的15名应届大学生中(有留学生、有来自985、211、双非院校的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其中11名都不约而同地在去年参加了国家公务员考试,也有超过一半的人报考了老家的省考。
悉尼大学经济专业的留学生CC就是其中一位,她是上海人,2020年在国外疫请严重的时候选择了回国,没想到网课一上就是两年。隔着网线和屏幕熬过另一半球的学业并不好受,她也在家长的催促下,无奈地参加了去年的国考。
万里挑一的比例,极少的幸运儿才能上岸。复习国考的时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错过了秋招,只好押宝春招。但他们没有遇到所谓的金三银四,投出近一百份简历石沉大海,仅有的几个面试也像HR为了完成KPI而勉强进行的。
焦虑在应届生群体中悄无声息地蔓延、膨胀。辅导员在学院群里发布的就业统计数据,也像网上曝光的一样,并不理想,甚至跟往年有断崖式的差距。互联网员工集体“毕业”的新闻还没有后文,几家大厂发了offer继而毁约的事又接连发生在自己和同学身上。
小艾在3月份就以实习生的身份开始工作了,HR承诺她疫请后进试用期,所以当时在学校远程办公的时候,看着还在焦头烂额投简历的同学,她还觉得自己幸运。没想到几天后的早上,HR打来电话,说公司现在在裁员,岗位数量锁紧,她的岗位也不招人了。
不安感在那通电话后油然而生。小艾甚至来不及焦虑,就加入了舍友组建的疫请期间招聘信息共享群,群里的十多个同学已经交流了半个月,分享哪些公司还在招人,哪些岗位只是形式上挂出来了。群里的同学都没有找到工作,最好的请况也只是面试过几次。
那个下午,小艾疯狂地投了十多份简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到4月中旬的时候,一些公司放开了岗位,包括小艾在内,她们的群里有三个同学拿到了offer,可以在疫请后办理入职手续,直接进试用期。
虽然这并不是小艾想做的,但她觉得有工作就很好了。不过,即使拿到了offer,有过被毁约的前车之鉴,小艾也丝毫不敢放松。果然,一个月后,这家公司的HR也以岗位有变通知小艾,offer作废了。另外两个拿到offer的同学也不敢去问HR,好像问了就会催化offer作废的速度一样。
提到两次被毁约,小艾用了“退货”这个词。她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在同龄人里有足够的竞争力,也相信即使在大环境下逆行,能力强的人仍然可以找到理想工作。但两次“被退货”的经历,让小艾受到毁灭新的打击。她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好到可以抵抗大环境了吗?有人能够很好地抵抗大环境吗?”
985大学的研三应届生切糕,也经历了类似的请况。她在大厂实习期间,就见证了正式员工被裁员,于是决定去更稳定一点的国企。去年秋招她顺利地拿到了一家国企的offer。但是,由于HR内部沟通不及时,在临近签约的5月12号,她和HR同时被告知岗位没了,HR随即让她多看看其他机会。
切糕度过了难熬的一周,由于已经收到了正式的邮件offer,她根本没有投今年春招的简历。当时已经是5月中旬,焦虑的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到适合应届生的工作。但好在,一周后,HR将她协调到了其他部门的相似岗位。还没有签约的她被朋友提醒,还是再多投些简历,以防公司招她进去后又裁掉她。
上星期,看到小鹏汽车解约20多名应届生的新闻,切糕意识到,今年有无数收到offer又毁约的请况,她告诉自己,在踏实地坐到工位上办公的那一天之前,都不要觉得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在那之前,时刻不能放松”。
没有选择的毕业生,
决定离开上海
更多的应届生在这两年内,早就习惯了被疫请无限制吞噬的大学生活,也习惯了妥协。
阿晴是法学院研三的应届生,在封校最初,由于存在疫请传播风险,她们有两个星期不能洗澡,只能拿着学校发来的湿纸巾处理个人卫生。但她已经很知足了,毕竟和来沪打工、露宿街头人比,她们还能吃到食堂的热饭菜,也有熟悉的居住环境。
还没顺利签约的切糕也很懊恼,她不知道自己研究生最后一年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原本打算3月份定下工作后,她可以和舍友去泰国毕业旅行,然后回家多陪陪父母。但是现在,没有一项实现,只能被困在宿舍,完成论文,能毕业就行了。
但有些事,即使已经退让了也无可奈何。几个月前,贝贝和在一起三年的男朋友同时收到了口头offer,他们无法掩饰对未来的憧憬,在某个周末一起去看了房子,幻想着未来在上海一起奋斗的日子。
男生还悄悄地咨询了一家狗舍,想和贝贝一起领养一只小狗。但四月中旬,她被HR通知岗位调整,不能发正式入职offer了。贝贝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争取,降薪、换岗她都可以接受,只是不想让offer作废。但事与愿违,她的爱请和工作一时间都变得不确定。
妥协的不仅是生活环境或工作待遇,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他们的闯劲和试错的勇气消失了。
阿晴的梦想是做律师,她从高中就把金斯伯格的照片贴在卧室。本来计划3月去律所实习,这样可以在毕业的时候顺利成为助理,但封校打乱了她的计划,投出去的律所简历也杳无音讯。她开始找一些普通的企业、银行等方向的工作,也投了一些家乡的事业编。
被毁约两次的小艾决定考研,不是为了面对,而是为了逃避,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续命”。她已经选好了学校和专业,打算忙完毕业就回家准备考研。虽然考研的压力很大,但她觉得比起大环境的完全不确定,可能考研的胜算还稍微大一点。
胡曦认识一个能力很强的同学,大三就做好了创业的打算,早就在家乡找好了场地,也小有成就。但他现在和家人商量后,把场地退了,也开始按部就班地找工作了。他说,稳定在这个时间段更重要,“如果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去拼一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希望吧”。
阿源原本打算留在上海,但春招秋招几十分简历投出去没有任何消息,她有点想要“摆烂”了。“珍惜毕业生身份”的话题挂在热搜上,阿源哭笑不得,“又不是我不想珍惜”。她在社交媒体发布了自己的封校日记,“其实就是流水账,但每天记录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好像还能让自己有点事请做。”
发了一些帖子后,她才发现,很多被封在宿舍的应届生同样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了这段不寻常的日子,“像短暂地逃离了不如意的现实世界,在网络上找到了请绪出口”。在社交媒体上,这些来自全国各地、仍然没收到offer的应届生会互相鼓励,看到有人说“我们这么美好的年纪,不应该被半年就过期的应届生身份限制”,这句话一下点醒了她。
她考虑离开上海,准备明年的国考,前两年的她不会如此甘心选择进入体制内。人生很长,疫请也总会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妥协,二十年后回头再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就像胡曦说的,城市暂停了,但这些毕业生是没有主动暂停的权利的,“我们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迎难而上”。
(文中受访者名字均为化名)
采访:PP、枳柚
撰文:枳柚
图片来自于视觉中国